019 围炉煮水
刚将屋门关好,屏风旁一阵响动,一个青色的身影翻了进来,顺带关上了窗户。
谢明瑛原只湿了鞋袜,这会高高束起的马尾失了精气神,软趴趴地垂在肩头,那身天青的束身长袍湿了个透彻,就连里衣都紧紧贴着,看到林晏进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身去。
林晏站在门口,无言地看着她硬扯着笑容,眨了眨黑亮眸子,浓长的眼睫上便有水珠子滴下来。
昨日还豪气干云,踹得那七尺高的新科进士半天直不起腰,这会却是可怜娇憨的女儿姿态尽显了。
谢明瑛站在屏风旁,屋子本不大,书堂这一方又狭小,四周满墙的字画,正想着如何小心地出去,不沾湿他的一字一画,门口的人忽然提了步子往这里来,三两步便到了跟前。
谢明瑛不由屏住呼吸,他一向崇礼,甚少与人相近,更别说她一个女子,往常见了也大多远远地行礼。
然,温热的身子只在她身前停了一瞬,烟白的衣袍拂过她的肩膀。
哗啦啦,伴随着绢纸的摩擦声,屏风上的那卷《琴赋》被揭了下来,林晏仿佛没注意到她似的,反身走回了正堂。
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莫要沾湿了我的字画。”
“”
林晏随手将长卷往条案前的小榻上一搁,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三足镂空的旧陶制茶炉,站在门口深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谢明瑛。
谢明瑛当即提着湿哒哒的下摆,小心翼翼地侧腰擦过书桌和满墙的字画,回到了正堂,在小椅上坐下。
茶炉子架在了火盆的上方,炉子上是一只掉了漆的铜壶。
谢明瑛身上湿着,黏腻得很,却移不开目光,看着他摆弄着炉子。
火盆里的火早就被刚刚一群人带进来水汽洇灭了,黑灰静静地躺在盆底。
火石重新点燃了一卷旧纸,跌入黑灰里。
火光渐渐映染炉底,如同湖面上炸开的烟花,舔舐上墨黑的深空。
她本靠在卧房的窗子边,想着只要秦尧有进来的打算,她便立即跳窗,外头人正说着话,她眼中落入一小片扎眼的白色。
她大概知道他是怎么处理尸体的了。
卧房的窗子和书堂的同在一侧,且相距不远,她记得那扇窗子没有关,她能发现,秦尧只要多往窗子外看一眼,也能发现。
没多想,她掀了窗,翻身跳了出去。
白色锦缎一角挂在矮树丛下长歪的一根枝子上,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缎子虽然小,但是在满目的青绿中想忽略也难。
几个深长的,盛满雨水的脚印隐在树丛底下。谢明瑛轻嗅了嗅,血水定然混进了泥土里,只是雨水冲刷着,辨不清了,有两个脚印还往一侧滑出好些,显然是抬尸体的人在这里滑了一跤,衣角被树枝刮住了,慌乱间才留下这一小片。
她快速地踩平了脚印,又用散落的枝叶掩住那血腥气味。
消除了证据,回到窗沿底下,便听到卧房里传来说话声,一时进退不得,只好窝在檐下。
唰啦的裂帛声,叫坐在炉子边的人回过神来。
那卷《琴赋》已成两半,卷首和卷尾一同滚落在地上。
“这卷轴并没有沾染,侯爷为何”
林晏不疾不徐地翻过方才落在屏风后的那半面,抚过红印那处,谢明瑛揉了揉眼睛,似有一滴干涸的污迹,但若没人说,寻常人也只会认作朱砂印的痕迹。
她还以为真给她烤火呢。
林晏执着长卷一端再次毫不犹豫地撕开,连同裱褙好的,一瞧便是上品的布帛,一同投进火盆,有那么一会功夫,屋子里静得只剩纸张布帛碎裂的声音和呲呲的火苗声。
谢明瑛最终还是难耐地开口了:“侯爷不解释一下吗?”
林晏将最后一节卷轴扔进了火盆,说道:“解释什么?”
“谁死了?”
林晏头也没抬:“谢小姐不解释一下吗?”
嗯?人又不是她杀的,她解释什么?
或许看出了她没反应过来,他又补充道:“找在下有何贵干?”
一时语塞,她答不上来。
总不能说我闻到你字帖上的血腥气了,因为担心你所以来瞧瞧你吧?
“我看见可疑人了。”她开始编胡话。
“哦,可疑人长什么模样?”
“”
谢明瑛深吸了一口气,从腰间摸出那块白色的缎子,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茶案上,缎子上银色暗纹只有一角,隐约像是鱼跃海云纹。
林晏又拿过刚刚没烧完的写坏了的字帖继续往火盆里扔,扔完终于抬起头看了眼那块缎子,然后侧头凝望她,几缕发丝被火盆的热度烘得半干,在额头上半贴着半翘着,凌乱不堪,她倒不在意自己的模样,眼睛里似乎也沾了水汽,透亮的,像是在进行着一场角逐,倔强地与他对视。
最终还是他移开了目光。
旧铜壶里的水沸腾起来,顶着壶盖,他伸手将茶案上倒扣着的杯子取来,用布仔细擦了一圈,就着布裹着壶柄斟了一杯,然后缓缓地推到她面前。
谢明瑛没有接,而是继续望着他道:“屋后的矮树丛里,我替侯爷粗粗地掩了,回头可要叫人再去瞧瞧可遗漏了痕迹。”
“再有”
谢明瑛说着便起身,背着手绕过火盆和茶案,走到他身前二尺远,与他面对面。
林晏直起身子拉开些距离,目光锁着她,此时他正仰视。
自小时阆华亭相遇,谢明瑛再也没有近距离地,如此真切地看过他,他褪去了少年将军的青稚洒脱,肩背比那时候宽厚许多,五官更如刀刻斧凿般深邃鲜明,只是这会那双黑眸里没有往日的温润平和,只盛着冷意和警惕。
“再有,我还想问问林侯爷,一山二虎,侯爷已经考虑好选哪只了吗?”
刚刚秦尧对林晏说的话,谢明瑛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
显然,不管是林晏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开解,大殿下接下西南门一案的关键就是他。
比起无意,谢明瑛更相信他是顺水推舟。
这让她想起事发的那天,他也是在的,只是后来他有没有离开她便不知道了。
林晏眼中仿佛盛着冰潭:“这不是谢大小姐该操心的事。”
谢明瑛以为他又要摆出一副捉摸不透的姿态来敷衍她,没想到这次,他果断且冰冷地回绝了她的试探。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谢大小姐是替二殿下来探林某的话,那么”
林晏停住,以仰视之姿凝视着她,“如你所想。”
谢明瑛背在身后的手立即握住。
他,果然还是依附了大皇子。
她心里虽有些明白,真听他承认了,却似有一口沉钟罩在了她的胸口,逼得她退却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过了许久,她才缓过神,言语里也冷了下来:“林侯爷慎言,谢家衷心于圣上,怎么会替二殿下探什么话。”
林晏轻轻笑了一声,眼里却丝毫不见笑意:“这话谢大小姐自己也要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再多说无益,任由他做想做的事吧。
她多番试探,他仍不愿意诚心相待。她凭着幼时那点承诺,希冀他仍怀赤诚之心,但终归是她自作多情了。
林氏满门的死,已是一大磋磨,到头来还发现自己只是个私生子,一身武艺被废,再无建功立业的机会,将世间种种生死变故历经了个遍的人怎么还会保持赤子之心?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
谢明瑛推开屋门,水珠子飘扬在院子里,轻薄的凉意扑了满面。在屋子里烤了半晌的火,这会进了雨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但是她没有停留,打开伞径直出了院子。
雨气侵入了正屋,徒留一盏冷茶和一炉渐渐熄去的焰火。
当晚,谢明瑛便发烧了。
她躺在卧榻上,任由晴霜和晴露在边上侍候着,嘴里却碎碎不断。
“好歹我也是习武之人,淋了些雨便生病,当真娇弱。”
晴露:“姑娘可不是娇滴滴养大的嘛,早上便劝了姑娘不要出门,姑娘非是不听。”
谢明瑛气恼,一扯额头的帕子,问道:“三哥来过了吗?”
晴露一愣,摇了摇头。
谢明瑛本想着晚膳后便去找谢明琅,将林晏与大皇子一事讲与他听,奈何此时浑身无力。
晚间,晴霜从外面回来,有些好笑地说,今日一场雨倒是巧,刚去前院碰见了四爷身边的兰柯,说四爷因着淋雨染了风寒,也病倒了。
谢明瑛迷糊地闭着眼,呼出一口滚热之气,总算有个同病相怜之人了。
躺在卧榻上,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林晏屋子里那一丝只被嗅到一瞬的香气,好像近来在哪里闻到过,能刺到她的多是花粉香气。
她蓦地睁开眼,把正要给她换帕子的晴露吓得一哆嗦。
“更衣。”
“姑娘烧糊涂了,这都快三更了,更衣作甚。”
谢明瑛头疼地几乎无法思考,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替我更衣,去看四叔。”
晴露茫然地和晴霜对视一眼,见后者默许地点了头,才利索地上前将谢明瑛扶起来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