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不仕无义
只当这几位是何人,原是新科进士何修临和他的妹妹何修玉,以及两名随从。
何修临寒窗苦读二十余载,一来是有天分,二来也算有机遇,因着祖上出过举人,又和如今身为皇亲贵胄的秦家出身同乡,便仰仗着秦家的资助,一路科考。
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卷《辩宽猛相济》的刑科策论得了内阁大学士的赏识,又有刑部苏尚书保举,才给了他扶摇直上、红袍加身的机会。
他带着家眷进京授官,也在京中安顿了下来。
今日休沐,本想去秦家拜访,却被自己妹子拽了出来游玩。因着秦家的资助,何修玉也算娇养着长大,脾性率真,自打何修临中了进士,他们一家便成了郡里的大户,每日都有人上门,说亲的说亲,攀亲的攀亲,早不胜其烦。
何修玉进京的这几日,也是撒了欢。刚一进祝春茶楼,她一眼便瞧上了坐在窗边独自品茗赏景的谢明瑛。
谢明瑛身量虽比不得男子,在女子中却是算得上出类拔萃,自小习武,身姿挺拔,又着一身男装,出身大族本就是自带风骨,更不论说朱唇细肤,面若皎月,往公子哥里一放,更有些玉树临风。
抱着一丝好感,堂中也无空桌,何修玉便央着哥哥去拼桌,谁知,可窗边那人连头也没抬便拒了他们。
于是,何修临便温声好言道:“公子你独自一人一桌,也无甚趣味,不如与我们合坐,也好解解闷。”
谢明瑛只道:“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她转过头扫了他们一眼。
“你们四个人要和我同坐,太挤了,不如找伙计去二楼开个雅间吧。”
何修临眉眼一垂,他带着家人一路进京,在路费上本就一省再省,置办宅子奴仆几乎耗去所有家底,刚进衙署不过半月,月俸还未下来,哪里有余钱单开雅间。
但何修玉一时望着谢明瑛有些上脑,眼看合坐不成,便拉着哥哥的袖子晃着以示不满。
当下,便就是这顶新任刑司主事的帽子还值钱些了。
何修临自报家门后,果见这小公子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终于认真地望向他,这才有了些底气。
谢明瑛打量着他没说话,脑中思考着此人相关,一旁的何修玉却等不及了,开口便道:“这位公子,我哥哥可是圣上钦点的官,这回可与你同坐了吧?”
何修玉初来乍到见识少,好歹何修临是在秦家见过些高官贵人的,瞧着明瑛的打扮定然不是一般的市井小民,却也没想到自家的妹子口无遮拦,果然便听见谢明瑛一声轻笑,缓缓道:“何大人好大的官威,这是仰仗着圣上的势了?”
何修临见谢明瑛一副居高临下的做派,本也有些自傲,虽有些不快还是生生压下了:“何某初入京城能依仗谁呢,不过是舍妹初入京城不懂事,望公子海涵。”
谢明瑛看他面色有些冷,嘴上虽说着海涵,双手却背在身后,不见丝毫愧色。
这时,何修玉倒是有些不高兴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方却仍不为所动,拉着何修临的袖子嘟囔了一句,立时被喝住了。
谢明瑛恍若未闻,低头正为自己斟茶。
恰逢清音抱着字帖回来,眼见三男一女围着谢明瑛,还以为又和谁杠上了。
“你们干什么?”他大喝一声,站到谢明瑛身前。
谢明瑛拦住他,朝何修临坦然笑道:“瞧,我说过不是独自一人。”
何修临看了眼孩子模样,穿着朴素的清音,以为是书童或者家仆,打心眼里便看人矮三分。
“罢了,二位请坐吧。”谢明瑛本就不想与他们交恶,倒还真想与他们结识一番,便拉着清音在茶桌一侧坐下,斟了茶,又指了指那两个随从模样的人,“他们两个可坐不下。”
何修临已没有了结交攀谈的心思。
“不必了。”说着,就要带着人离开。
何修玉却不服气,依着她的身份,这辈子最大的事便是自己的婚事,哥哥的意思是秦家高门大户,待来日他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便也有了与秦家结亲的底气,秦尧乃大皇子表弟,哪怕给他做个妾室也是好的,他们何家与秦家结成连理,何愁往后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对出身田间的何家来说,这已算再妥帖不过了,只是何修玉入了京后却有些动摇了,上京城乃贵胄豪士渊薮之地,他们眼下虽依附秦家,可来日方长,她何必只念着秦尧妾室这一个目标呢?
这回好容易碰到个看得过眼的俊公子,她便不想放弃,指着清音对何修临道:“他不过是个家仆,让他同阿义阿辉出去便是,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不想回去!”
“你说谁是家仆?”谢明瑛还未发话,清音已经火冒三丈,本来就看他们围在这里趾高气昂的样子不爽。
何修玉也是嘴快,指着的手没放下来,话已经脱口:“就说你啊。”
清音抬手便要挥开她的手,何修临还以为他要打何修玉,当即上前动起手来。
“哗啦”一声,清音怀里的字帖便不知怎地飞到了茶桌上,撞倒了那半盏茶。谢明瑛虽眼疾手快拾了起来,茶水还是溅了好些在上面,她也不管茶水洒出,沾湿了白衣前襟,急忙展开查看那字帖,那一手铁画银钩却生生被晕染开来。
茶楼里喝茶的众人瞧见这边的动静纷纷围观过来。
清音见字帖被毁,谢明瑛被茶水溅了一身也愣住了,忘记了何修临朝他挥过来的手,只一瞬,白色影子一闪而过,耳边一声闷哼,再转头时,那何修临抱着胸口连退了两步,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谢明瑛冷若冰霜,微启双唇:“弄脏了我的衣裳,我踢你一脚,不过分吧,何大人?”
茶楼中原本撰文弄墨、品茗雅谈的气氛瞬间凝结,空气里回荡着看不见的硝烟。
祝春茶楼开张已有数日,建造迤逦风雅,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来此品茗赏景,吟诗作对。
本是寻常一日,王从之先前邀林晏同游,邀了两回,他都婉言谢绝,今日他特去了东市涌泉巷,到他的宅邸亲去邀他。好歹他也是圣上近身的翰林掌院大学士,林晏也没再驳他面子,于是吩咐了书童看家,同他一路过来。
见他要了二楼雅座一间,林晏面有忧虑,想推辞,王从之知他简朴,却不想慢待,便坚持了。
哪知前头絮絮念念,侃侃而谈许久,这方才说到子路遇荷蓧丈人一篇,尚说着“不仕无义”,还未来得及说到[1]“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的重点,楼底下便传来吵闹之声,一时打断了静谧,连悠扬的丝竹声都不如方才悦耳。
王从之皱着眉头推开雅间的门,唤来伙计。
伙计点着头忙道歉。
王从之侧头往底下一瞧,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不是谢家那丫头吗,不在家绣花,也不入观学堂,这会女扮男装,与一群男人一块,又在生事,这谢大将军和谢侍郎也不多加管教。
他一介鸿儒,做至翰林院掌院大学士,最重教养,也最看不惯这些,却也碍着谢桢的面子,不敢直言,转头看到林晏,虽只是个外院学士,但圣上看重他,也颇有才学,遂私心里也拿他当院内人,便说道:“林学士深居简出多年,怕不认得这丫头,谢老将军家幺孙,平日里在京城横行惯了,毫无礼数。”
林晏坐在里面,早从门缝里越过朱红栏杆瞧见了一楼角落里的那堆人。
谢明瑛一身茶水,一脚将对面的七尺高的男人踹翻在地,一如那日在广秀云阁前将方坚踹倒那般张牙舞爪。
“认得的。”
王从之正伸着脖子要看个究竟,忽然听到里面人说道。
“嗯?”
林晏道:“宫中见过,贵人们下学,见过两回。”
王从之一想,也对,这丫头与几位皇子公主乃是表亲,一同长大,林晏在观学堂督学,定然见过的。
他正在打算吩咐伙计速去平息,又听到林晏说:“王大人,天色不早了,不如今日便到这里罢。”
王从之一顿,他今日还未切入正题呢,但是林晏放下茶盏已起身。
“林学士,不如去我府中再叙,正巧我收了些前朝画圣之作,可与学士一观。”
林晏面露难色:“今日字画尚未完成,再不回去,怕是掌灯也做不完了。”
大皇子千方百计地将他留在观学堂,他虽无奈遵从,但素日生计还是要靠卖些字画来维持,甚是清苦,王从之也是知道的,听他这么说,也便不好再留。
王从之在圣上身边多年,本只愿尽本分,执笔御前,不曾想年初院中出了侍讲学士私相授受那回事后,圣上面上没说什么,过了一月却召他去勤政殿密谈。
刚开始说他乃当世儒家之表率,亦有雄辩之才,转头便问他翰林院中是否人才齐全,然,翰林院诸子大多出自科考,文墨皆通,王从之一时不知圣意所在。
直到圣上邀他观了案上一画作,是一古井垂钓图,笔触精妙,层次纵深有度,画面沉静日常,隐诉作者安然自得之心境,倒是与寻常不是山水就是松竹的画作不同,横生野趣。
再看落款处,是守熹二字,竟有些眼熟!
离开勤政殿,他立时去打听了一番,原这守熹就是那刚被启用不久的“庶民侯爷”、现在的外院学士,林晏。又想起传闻除夕宴上,圣上便有提拔林晏进内院的意思,加之刑部审理的侍讲学士案子隐约也同他有关。
他当即便懂了,圣上明面上不再提及林晏入翰林院一事,却有意暗示他私下招揽!
于是,王从之便屡次去观学堂,有意无意地同林晏说话,暗示他进翰林院治学,他倒是随和得很,只提及加官一事不愿应下,王从之知他因旧案惶恐,与他多次相交,也晓得他如今深居简出,只愿侍奉母亲素敏长公主,清静无为一世。即便是这个学士之职也是大皇子替他谋求,圣恩难辞才接下的。
他想起多年前京城中盛传他有老宣德侯林成济的将帅风范,如今却谦卑落魄至此,心中惋惜之余,也有些庆幸,林晏的一手字画在民间文人学士里有些名气,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要说,圣上一道旨意下去,林晏莫敢不从,朝中有心阻挠之人更不会说什么,却偏偏要他这么个第三人出面,但他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好在自那日勤政殿后,圣上也没再过问此事,他只当徐徐劝之,然而林晏油盐不进,他直叹这趟差事当真难做的很。
说话间,二人沿着环壁内廊往楼梯去,还未到楼梯口,对面便迎过来一人,满脸喜色,嘴角勾着,鬓边溜着两缕散发。
王从之定眼一看,眼角皱纹夹得更紧了,好嘛,又一个没正形的。
“谢四爷。”他朝来人拱了拱手。
“王掌院。”
谢平镜还礼,又对着王从之身后一拜。
“这位是?”
王从之刚要介绍,谢平镜一拍脑袋:“啊我记得,林小将军,啊不,林侯爷,幸会幸会。”
王从之心中一惊,这厮怎这般口无遮拦啊!
如今谁不避着这两个字,谢平镜不但称呼其侯爷,还生怕没能戳到人痛处,非要叫一声林小将军!
他下意识去看林晏的表情,见他神态自若,毫不在意似的,竟对谢平镜拱手还礼。
还好这林晏是个有气度的。
王从之也不打算与谢平镜多谈,现下只愿看不见他。
“谢四爷家的姑娘眼下怕是又在生事,不去看看吗?”王从之斜了一眼楼下,示意他赶紧去。
“哦,无妨,这点小事她还是应付得来的。”谢平镜噙着笑,抱着扇子又拱手,“谢某先谢过王掌院对我家姑娘的关切,王掌院若有事便先行,谢某就不送了。”
王从之一口气噎在嗓子眼,这浪荡子!竟暗指他多管闲事,他怒瞪了一眼,挥袖而去。
林晏没再瞧谢平镜,跟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