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凌朝侍烛
及至家中,身上汗津津的,谢明瑛便让晴露替她擦了身子,换回了素日的家常女装,早已过了晚膳时辰,晴露欲去厨房重新准备饭菜,她制止了,早已饿得前胸贴肚皮了,只叫将现有的热了一遍。
用饭时,晴露、晴霜一边侍候着,一边念叨着今日她去了一趟大理寺的事。
“没叫父亲和哥哥知道吧?”
晴霜没好气道:“哪敢呢,阿谷回来偷偷告诉我的。”
谢明瑛突然想起一件事,又问:“二哥今日在府中吗?”
晴霜摇头:“衙署里许是忙得很,二哥儿今晨仍是卯时不到便出门了,这会要让人去问一声吗?”
谢明瑛摆摆手。
近日并无祀礼,太常寺中时下清闲,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饭后收拾停当,谢明瑛叫晴霜取了妆奁旁匣子里的物件和刚买的糕点,出了揽月庭。
天色暗淡,赤橘渐渐收了尾锋,夜风悄然钻进了庭院,穿堂过廊。
陇涧居中悄然无声,谢明琢是个喜静喜洁之人,院中树木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棂栏杆不见尘土。问过院子里的人,才知道他去了三哥的凌朝阁。
夜风习习,新月初上,两个年纪相若的年轻男子一坐一立于树下,她扬着笑唤了“二哥”、“三哥”,二人侧头看过来,一个一扫愁容,一个从始至终眉眼含笑。
许久未见他们二人在一处,谢明瑛有些诧异。
她那素未谋面的大伯和大哥早在二十多年前的开国战乱中亡故,大伯母王氏怀着二哥刚坐稳,听闻噩耗后一病不起,不足八月便生下了二哥。王氏缠绵病榻,二哥自小便同三哥一道养在二伯和二伯母刘氏膝下,如同亲子。
然而,八年前的那场战役,消亡的除了林氏一族,还有她的三哥。
那年,爷爷带了年富力强的三哥初上战场,大军凯旋,爷爷加衔三公,小姑姑获封长巾将军,三哥封远武将军,只是功勋卓著的代价是三哥的双腿落下永远的残疾。
二哥虽从不说,但家中谁都知道,这些年,他自责煎熬,痛苦不比三哥少,只因他体弱习不得武,又是大伯的遗腹子,如今家中的长子,爷爷便没有选他去。
谢明琅这几年清瘦了许多,树梢上挑起了两盏灯笼,昏暗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耳畔落下余晖,他一转头,余晖溜到了脸颊上,几乎能瞧见浮盈着的皙白。
曾经枕戈待旦,如今烛火为伴。
那年,谢明琅只有15岁。
她记得西武门外,第一个见到的是小姑姑。
谢明瑛想过去抱她,小姑姑第一次没有张开双臂,她身上的黑甲冷意凛然。小姑姑一向桀骜不驯的眼眸中透有一丝哀伤,开口却让她和四叔先回家,她执拗地不愿。
“那你能答应姑姑,不哭吗?”
谢明瑛皱了皱眉,答应了。那会她不知道小姑姑为何会觉得她爱哭,她从不爱哭鼻子的,小时候被哥哥拎着脖子按在条凳上打,她也没掉过眼泪。
然后她在那架黑色的马车里见到了倚靠在车厢壁上的谢明琅。
她从没有见过如此毫无生气的三哥,他眼睛低垂着,似是睡着了一般,车帘掀开的一瞬,又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着,双腿盖在毯子下,一动不动。
谢明瑛坐在门口,想去碰一碰,却被厉声喝住:“别碰我!”
谢明琅忽然怒睁着眼瞪住她,血丝爬满了瞳仁,撑着身子想往后退,却避无可避。
那个会将她举得高高的去够树上的鸟窝,会在哥哥拎着竹条找到她时将她拢在身后,会在所有人希望她安坐闺阁却偷偷教她练马步的恣意少年被战争夺去了所有的生机,曾经说着要跟爷爷一起统帅赤阳军,西越沉沙河,痛击周梁贼的少年将军也失去了理想与抱负。
她食言了,眼泪簌簌地掉,扑过去抱住他:“三哥”
他挺着身子滞住,胸腔剧烈地起伏,隐在毯子下的双手抠出血来。
满世界的,除却了风雪声,只剩下悲戚不已的啼哭。
直到车帘被掀开,小姑姑把她抱了下来。
她管不了小姑姑身上的冰凉,伏在她肩头大哭:“小姑姑,对不起,我没有想哭,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姑姑抚着她说没关系。
她悲伤,她痛恨,或许哀恸于三哥的双腿,或许悯然于林晏的命运。
她自己也分不清。
战后,谢明琅将自己关在这处院落足足五年,沉寂落寞,不愿见人,那时他说,谢明琅死在了西陵关。
外头的人也说谢家年轻一辈里,最有天赋的将才陨落在了最热烈的年纪。明瑛每次听了必要上去给人一脚。
后来,她偷偷地溜进院子看他,趴在他的枕边碎碎念,和他说朝堂中谁说话做事惹怒了圣上,京城里哪家贵女公子又闹了笑话
他一开始总叫人赶她出去,时间久了,她总赖在凌朝阁,他便只静静地听着,只是不会回应一句。最后,她和他说了林晏。
景开4年冬,所有人都以为林晏熬不过那个冬天,但是他出了诏狱。
她把所有的小秘密都告诉了谢明琅。
她说:“三哥,我想帮他,可以吗?”
谢明琅是清醒的,许久未说话,嗓音干哑难听,但仍扭过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说了“好”。
明瑛激动地扑过去埋进他怀里:“三哥能帮我吗?”
谢明琅蹭了蹭她额前的碎发,时隔多年,再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现在的他嘴角总是噙着笑意,不再因身有残疾而自怨自艾。
今夜月色皎皎,流萤生辉,谢明琅的气色越发好了。
谢明瑛三两步蹭到他膝下,献宝似的将糕点放在他的膝上,拆开:“上次你说葱油饼好吃,今日我路过便给你带了,你快尝尝。”
他伸手轻抚她额头,一抹笑从眼中荡漾开,也不说已用过晚膳了,捻了一块便吃。
“你可别舍不得吃,我总会记得买的。”
“知道,下次我想吃冰酥糯米糕。”他柔声。
“好,我记下了,明日我再去买。”
谢明琅无奈:“我随口说的,不必特意去一遭。”
“无妨,左右我明日要去见姑母的。”她笑。
谢明琢在一旁咳了一声:“满府上下,你只记得你三哥。”
谢明瑛见他神色已无异样,言笑晏晏:“当然不会忘了二哥,多日未见二哥,二哥最近在忙什么?”
谢明琢道:“署中要誊抄些旧历的祀文罢了。”
见他不愿说实话,谢明瑛也没再追问,手一伸,晴霜便递上一只绣荷色织花锦囊来,上绣的藕荷,针法稚嫩却清新雅趣。
“新得了一方徽墨,我疏于笔墨,二哥却笔耕继晷,正适合二哥。”
谢明琢低头敛眉望着,却没有接过。
“二哥?”谢明瑛有些紧张地又唤了一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难道他看出来这不是她绣的了?
“嗯,多谢。”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他最终还是接过了。
谢明瑛松了一口气,她做这牵红绳的月老已有半年,起初几回二哥还会问她为何总送他东西,她不是东拉西扯转移话题就是拉着三哥帮她扯谎,后来他渐渐不问了,给了东西照单全收,她也乐得自在。不管是二公主还是二哥,她都希望他们圆满既遂。
她趁着谢明琢收着锦囊,侧头对谢明琅眨眨眼,二公主和二哥的事,她只告诉了谢明琅,只是这回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再看二哥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又觉着不安,便又多问了一句:“二哥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
谢明琢回神,只温润地笑笑,摇了摇头,道:“倒是你,听说今日东市那不太平,你往日总爱在那玩,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谢明瑛讪讪地一笑:“那倒没有。”
还没想到逃离这方的借口,却听谢明琅道:“今日长宜街有火情,你又去掺和了?”
谢明瑛一顿,怎么谁都要问两句,阿谷不是悄悄回来的吗?
见她不语,谢明琅轻叹:“不必猜疑阿谷,是檀钺回来说了一嘴。”
檀钺曾是三哥的副将,常随三哥左右,不过,他怎么知道?
“檀钺也只是听说,是我知你人在那,必不会袖手旁观。”
“三哥!”谢明瑛叫唤道。
谢明琅真是将她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她觉得以后得考虑少同他讲她在外头的事了。
翌日一早,谢明瑛承了旨意入宫。
新叶垂翠,百芳聚艳,似是要开尽最后一簇的势头,不相多让。却不想,后半夜里的一场细雨将它们淋了个通透。
海寿打着伞跟在谢明瑛身后,一路到御花园前的石子路,眼看就要绕走,明瑛却停住了。
“花香虽好,却对姑娘身子有害,还是莫要靠近。”海寿是姑母身边的老人,向来疼她。
远处的海棠开得很好,在细密的雨珠下挺立,花香夹着泥雨味,定然娇俏。可她却无缘近观,她生来对花粉敏感,从不赏花,更不会佩戴香囊,十余年来,早已习惯。
但她驻足并不为花,只因瞧见了阆华亭下那身粗糙的烟白文士长衣。
林晏也瞧见了她,隔着细密的雨幕,虽看不清,她却知他此时一如既往的眼中无波,面上无情,即便遇见了,目光也不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刻,只消雨停了,他便会信步离去,仿佛从未见过一般。
今日是初一,他当去观学堂上值。
索性这会她应了差遣,也没时间同他言语,今日入宫穿的是繁复的宫裙,便依着规矩行了女子宫礼。
他亦朝她微微颔首回礼。
到了坤宁宫,明瑛吩咐宫人找把伞送去御花园,宫人回来却说阆华亭无人避雨。
到底是怕误了时辰,淋着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