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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广秀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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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时分的上京城,风暖体热,长街两侧铺子下的伙计大多虚执着芭蕉,掩着面,昏昏欲睡。

    芒夏之后又落了雨,一场夏雨一场热,景开十一年的夏似乎来得格外早。阳光似滚过炉子的铁水,不声不响地流淌在空气里。

    正京门外,老旧马车踏着黄土徐徐而来,粗布衣的书生骑马走在前头,过城门时,城门守卫懒懒地起身去查路引,哪知马驹子忽而发了性子,直直地往城内冲去。

    铺子里的伙计彻底清醒过来时,那马已冲上街道,撞翻了多个铺子。

    城门守卫亦被惊了一跳,近日京城内外本不太平,好容易得个清闲的空打个盹儿,稍有动静都立时以为擅闯作乱者,便赶紧抽出刀来,追了上去。

    书生许是瞥见了刀光,大喊:“莫伤马!”

    守卫哪里管得了许多,执刀就要砍去,却未闻又一马蹄声从城门外由远及近,罡风落下,手中一震,连人带刀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守卫本不耐烦,此时心中怒极,方要破口大骂,定眼一瞧。

    只见青衣袍脚堪堪落地,席卷起阵阵尘土,来人一手拽着那马驹子的牵绳,一手执剑背在身后,青剑剑鞘镌刻竹节银印,剑柄亦若竹节。

    一句“哪个没长眼的”生生噎在喉中,转而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五五公子可有受伤?”

    青衣少年轻抚了马驹,马驹似通人性般在他手中蹭了蹭,丝毫不见方才狂乱。转过身来时,身姿秀挺,可见其五官虽娟秀惊人,眉宇间却饱蕴勃勃英气,银冠青带,乌发高垂,在这酷热之下,通身青葱爽利。

    听了守卫之语,少年反而厉声道:“褚良云离任不过半月,你们城防营行事就敢如此狠厉吗?”

    守卫惊惶弯腰,忙道:“不敢不敢。”

    还在马驹上惊魂未定的书生,直到被少年转头盯了一眼,才恍恍惚惚地下了马来。

    “这马驹尚幼,又未经训练,怎可作长途跋涉的骑乘之用。”

    青衣少年面色真挚,看过去的姿态倒是毫无架子。

    书生自知有错,点头作揖又拜谢。

    少年不再管他,自悬剑于鞍侧,临走前又问守卫:“今日巡防东市长宜街的是谁?”

    守卫快速答道:“方参尉。”

    少年听完,又言:“去西南门禀一声谢参尉,就说长宜街有人闹事。”

    一上午的功夫,正京门四通八达,长宜街闹事起火的事早传过来了。

    守卫恭谨:“谢参尉今日换值去了城外,不过,这会子兵马司的人应该去了。”

    少年秀眉一皱,不再言他,灰鬃银马长鸣,蹬起飞扬尘土,匆匆往城内而去。

    守卫瞧了那惊魂甫定的书生一眼:“幸而今日叫你撞见了五公子,否则你这马驹今日便要丧命于此。”

    书生问此人是谁,守卫轻笑道:“她呀,谢桢大将军的幺孙,皇后娘娘的侄儿,满京城,独一份的尊贵!”

    书生听闻,忍不住又往城内望去,只是那青衣少年和灰鬃银马早不见了身影。

    光影斑驳,幡子轻晃,长街又浸入了沉寂慵懒之中。

    多事之季,城内闹事司空见惯,守卫们只要守好自己的职便是万事大吉。

    谢明瑛骑着马一路进了东市,街市九曲八拐,隐有一股灼烧之后的焦炭味儿,抬头去望那方向,倒没有见到浓烟,想来火势被控制住了。

    此前一如既往地在城郊校场上练着,上午当值的校尉回来说广秀云阁前一帮子流民和城防营的人闹起来了,也不知是谁点了一把火,好嘛,这回又得惊动兵马司了。

    谢明瑛立时收了剑,驾马回城,刚拐进长宜街,远远地便瞧见焦黑和陶片瓷碗碎了一地,缕缕黑烟在断壁残垣间缭绕,地上一片水洼,粒粒粥饭散落其中。

    今日有风,广秀云阁烧掉了一檐角,只是连累了隔壁的莲珍坊,烧得连木梁子都露出来了。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正领着人做着收尾的活,城防营来了两支十人小队,两个参尉指挥着,奈何官阶不够只得听着兵马司的人统一调令。

    倒不见所谓的流民,更不见苦主——广秀云阁和莲珍坊的人。

    难道已经来晚了?

    谢明瑛一路过来,本就悬心,南边闹着干旱,流民北上,京中又出着大案,城防营统领还被革了职,眼下城防营群龙无首,一旦惊动了兵马司那帮子只知道抓人了事的武夫,再小的动乱都恐有牢狱之灾。

    她下了马,解了青剑挂在腰上,独自步行过去,炎炎夏日,越靠近便越有挥汗的念头。

    状似无意经过,却见长街尽头的拐角处,铺子遮帆的后头,五六个执着兵刃的校尉围立着。

    原来人都在这。

    衣衫褴褛的流民足有十数个,外露的皮肤上或挂着血痕,或印着棍棒烙下的青紫,各个面黄肌瘦,双眼空洞,有的衣角上还沾着粥饭的残渣。

    广秀云阁的人,清音、清然和莲珍坊的掌柜,并几个伙计也在其中,大多也一身污泥,略有伤痕。清然脸上虽有惊惶之色,模样倒还算齐整,许是清音护着她。

    目光游离间,倏地定住了,烧得卷曲又脏破的烟云白混在流民之中,不大显眼,他又抱着膝盖蜷缩着,将自己隐在人群之后,若非她熟悉他的身形,还真以为是个普通流民。

    读书之人,最重礼节外仪,他又是从鬼门关里头爬出来的,还真是隐忍惯了。

    前头人乌泱泱一片,高声呼喝。

    她不动声色地贴着铺面,往街尽头慢慢挪着,清音看见了她,扯着一脸红肿青紫,朝她龇牙咧嘴地笑。

    她没理他,她想凑近了看看那人的伤势。

    “什么人!”

    身后一声骤喝,前后校尉们的目光和刀尖当即对准了一处。

    谢明瑛提着的心顿时放下,总算被发现了。

    她怡然自适地背过手,望向来处,巧颜笑道:“罗指挥使这是在抓什么人?”

    罗辛是个武人,不懂那些虚与委蛇的弯绕,倒是城防营的方坚更有些心眼算盘,二人一个只管拿人,一个想尽快了结,也算一头的,于是方坚便拱手代答道:“原来是谢五公子,此间流民争食,闹事烧了铺子,罗指挥使正准备拿回去正法。”

    谢明瑛抬着眸倒没看他,自问罗辛:“便是流民闹事,烧了两间铺子,怎有抓了苦主的道理?”

    她不必听方坚搪塞之言,早在过来的路上,便拉着近处铺子里目睹了现场的伙计问了个大概。

    原就是近日流民多,广秀云阁开了粥棚接济,方坚一行人进了阁中,出来时满面怒气地掀了粥棚,引得那些饥肠辘辘的流民当即与他们厮打在了一块,也不知是谁撞倒了煮着粥的炉子,连着隔壁的莲珍坊一块烧了起来。

    莲珍坊是什么地方?那是集了众多名珍字画的显贵之地,一时间掌柜伙计哭天喊地,抢救珍玩,又觉着毁了这些是拿命也赔不起的,便要与城防营拼命。

    直到兵马司和另一支城防营小队来了,局面才控制下来。

    罗辛听了方坚的只言片语本就不耐烦,大手一挥,也不分是什么人,先叫把在场的都拿了,扑了火,回去再处置。

    他光顾着救火拿人,确然不知事情始末,不过他实不在意,这也不在他的管辖之内,便答道:“是非曲直自交给大理寺审理,若有冤屈,可当庭申辩,罗某只抓人回去便罢。”

    大理寺?

    这些年,大理寺狱的刑罚处事之风直将诏狱奉若圭臬,进出的囚犯不死也得扒层皮。

    谢明瑛轻嗤:“如今京兆衙门倒是形同虚设,这等小事竟要烦扰大理寺了?”

    方坚对她方才的视若无睹有些不快,遂挺直了腰,也冷了声:“谢五公子当是在深宫中陪伴诸位贵人太久,不知近日这京城内外,诸事繁杂,京兆衙门要审理的案子不知凡几,真要交到那,怕是没一两个月,莲珍坊和广秀云阁都重开不了张。”

    说着,回身指了指那两处残败的建筑。

    谢明瑛诚然知晓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宁可多等上些日子,总好过在去大理寺狱脱层皮,况且,她怎能让清音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下狱?

    正兀自思索着,不远处的人堆里头,清音突然扯着嗓子大喊起来:“阿瑛,是那个姓方的,他欺辱我姐姐不成,这才掀了粥棚,放火点了云阁!”

    谢明瑛猛地抬眸盯住方坚,而那方坚抖着眼皮,登时抽出腰上的刀来指向清音:“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见目光皆向他聚来,又随即转身向罗辛一拜:“罗指挥使莫要听这小子妄言,我堂堂城防营参尉,可至于欺辱一个低贱的妓子!”

    罗辛横眉冷竖,他只是在此处官阶最大,又不是审判官,哪能说出个寅卯因果来。

    只听对面冷然诘问道:“你说谁是妓子?”

    方坚收了兵刃,讥笑:“这满京城的谁不知道你谢家四爷的相好,谢五公子不如去问过贵府四爷?”

    只是方坚嘴角的笑意还没收回,电光火石间,青衣袍脚已到了眼前。

    脸上传来一阵钝痛,接着是腹胸如遭石捶,控制不住地,身子横斜着飞了出去,撞在焦黑的木架子上,滚下来时,正好落在一地的粥饭泥水里。

    两颗牙随着一口闷血滚进了脏污的泥水。

    周遭收拾着颓垣断瓦的校尉一时脱手怔愣住,连罗辛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方坚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倒忘了,这谢五公子为何叫谢五公子,只因谢五公子会动手,谢大小姐却不会。

    “阿瑛,好样的!”

    谢明瑛朝清音眨眨眼,要不是被校尉拦住,他此时怕是要来与她击掌欢庆。

    罗辛还未出声,那厢方坚已捂着胸口艰难起身,口中依稀还露着风:“谢谢”

    谢明瑛歪过头,轻笑着看向他:“方参尉太客气了,不必言谢。”

    “你”

    她正了衣襟,看向罗辛:“如此,明瑛也参与了此次闹事,罗指挥使会秉公执法吧?”

    罗辛一时不知她是何意,粗声坦言:“自然。”

    只见她转身往街尽头走去,摘了腰间青剑,随手扔给了围立着的校尉,校尉猝然接过时,她便闪身到了清音的身边。

    “我的剑可要替我保管好。”她叮嘱了一声。

    又对罗辛笑道:“罗指挥使,要去大理寺便去吧,莫要耽搁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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