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关(一)
傍晚黄昏,天际线昏昏暗暗。树影深重,随夏风深深浅浅落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清瘦,昂着头,蓬勃的生命力似就此奔涌而来。
可偏偏当那人站在李执身边时,骤然暗色。
光影毫不吝啬,毫不偏心地将两人身形勾勒,皆是文竹体态。可似乎是李执飘逸的发添了风姿,又似乎是李执一手背着,一手指点着添了贵气。
世子妃正与他行礼告别。
忽然,世子妃一个趔趄,李执似是用臂膀扶住,举动干脆又不失分寸。
似又转头叮嘱走在前头的李珣,让他注意身后妻。
暗叹着‘襄王当真是朝都第一谦谦君子’后,霜竹收回了目光,她侧着头细细瞧着晏琤琤,似乎也望着那边人出神。
“同小姐吩咐画出的画像来看,似不太像。眼前那人鼻子太挺了点,眉眼也深,我倒觉得像西夏人。”
“不过这可是太子的船,怎会有西夏人?”晏琤琤反问。
那人似是感受到这边紧盯的眼神,也回望过来。
仅一瞬。
晏琤琤对视上他的眼睛。
太过熟悉的眼睛让她不由得眨了眨眼,而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那人走去。
重影浮现。晏琤琤重重地闭眼一次,再睁开时,
那位像江誉的人,不见踪影。只剩李执和煦地对自己微笑。
晏琤琤脚步顿住,游目去寻方才熟悉的那双眼。无功而返。
“又在找什么呢?”陆少安的话冷不丁地冒出。
吓得晏琤琤一愣,她转头正想拍打,却见他举着一袋糖酥放自己面前。
“妙味斋的糖酥,我怕江宁没有,你又馋。你们出发时间太急,我猜你肯定没有备好。”
“你纵马追来就为这?”晏琤琤昂首指向糖酥。
陆少安忽地红了耳廓,蛮不在意道,“不然呢。我又不是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犯不着跑来同你们一起治灾。”
“陛下说,让你随行是让你去照顾襄王。”他深吸口气,“我是觉得,还是得要先照顾你才好。”
晏琤琤扬起笑容,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当真是长大啦,会关心起我来……”
被飞速打掉。
陆少安一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又、又来。我可不是你弟弟!我俩同岁!你别老摆出一副我姑母的表情。”
忽而他又正色道:“琤琤,自江誉失踪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莺花楼。”
晏琤琤这才发觉他腰间那些姑娘相赠的香包都消失了,如今只剩自己年少时买来赠与他的玉佩。眉头微皱,顺着他低垂着的头,看向脚下。
少年的脚尖点地,这是他紧张的惯有动作。
“琤琤。”他说。
“这阵子我寻了老师,一直在读功课,同爷爷说了,日后想科考。”
“我才发现以前的我好像太过顽劣,就连你都变了好多,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你与襄王是错婚,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他还比你大这么多岁…我是说、我是说…”
“嗯?”晏琤琤捕捉到一丝他的心意。
但陆少安于她,只是关系亲密的旧友。
她不能让他与自己关系太好,免得以后之事伤害他。
她也不愿与他的关系变得冰冷。
年少时的情谊曾温暖过身在后宫里的她,也曾让她惦记追忆许多年。
少年鼓起勇气,睁大了眼睛。握拳的双手本想长开触摸她的手,可又瞬间收拢。依稀可见泛白的骨节。
他说:“我是说,若是哪日、不,等你与襄王和离,嫁给我怎么样?”
“世人直到你与太子青梅竹马,可谁又知晓我才是你的两小无猜。这世界上,没有人其他人会比我更了解你了!”
陆少安一口气说完。闭上了眼睛,似是等候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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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少爷胆大包天。”
“居然当着本王的面,劝本王的妻与本王和离。”
陆少安没有等到晏琤琤的回答,反而是李执径直踱步,以衣袖隔开了两人距离。
李执似笑非笑的表情里,全然没有往日那般温和,阴沉目光里炸出一丝震慑。
明明陆少安仅比他矮一丢丢,可他的气势压迫下,只觉自己弱如稚子。
陆少安挺直了背,嘟囔实话:“襄王本就比琤琤年长六岁有余。”
似是戳中痛处。李执笑了笑,指着晏琤琤手中的糖酥道:“陆少爷仅靠这些便想骗走我的妻?”
“妙味斋的糖酥,本王已着人备下许多,足够琤琤从江宁吃到青州了。”
“而且,你怎么敢笃定这世界上,你最了解她?”
陆少安反驳:“至少我要比你更了解吧。”
李执轻笑一声,逼近陆少安,眼微垂着,浑身散发出戾气:“当真吗?”
回想起常阳殿一剑。
晏琤琤赶忙打圆场,她上前伸出手将两人完全分开。
佯装生气,冷脸冷声道:“你们俩不要不和睦,都不是三岁稚子,不要再继续无聊的无用的话题。”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说完转身离去。
霜竹愣神慢了一步,快步赶上后,将定在那儿的两人最后论及的一一转述。
“陆少爷说,他纵马在身后追及时,看到小姐与太子殿下在船尾会见。”
“他劝李执不要费尽心思,小姐依旧心有太子殿下。”
闻言,晏琤琤长叹口气,摇了摇头,直道罢了罢了。
若是外人都觉自己心有李珏,那便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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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一行人隐匿身份,微服私访,将从汜州和淇州的奔来的流民和难民暂住点各个打探一遍。
得知水灾最为严重的是淇水的岩镇。而岩镇地势低限,两面环山。山不高,却在暴雨来临后,四处的水都会汇集在岩镇内。
宛若一张四处破碎的碗接住了所有的雨水。
经斯星然解释得知,自他上任江宁同知以来,力图将汜淇两州这两条主河挖通合并,一起汇入懿河。
然,岩镇世代群居之处刚好便在淇水和汜水交接处。得知搬离世代居住的地方,岩镇的老一辈皆不同意。
的确,即便发大水淹过好几回,但是一来,岩镇的祖坟皆建在两侧的山上。二来,不发大水时,岩镇的田地最是肥沃,四周的风景担得上钟灵毓秀之境。
“太子殿下,下官已经着人劝过。但他们守着汪汪水的屋子也搬迁啊。”斯星然无奈道。
交谈之际,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江宁地势高,又偏向中原,城中水渠通畅,不会被淹。”斯星然冒雨继续道,“但淇州汜州不一样,江宁小雨时,那边定是大雨。”
前世时,李珏身边人法子粗暴,将那些在他们眼里称作“老顽固”的人全都杀光,滥杀百余人。
先斩后奏。
饶是李珏也毫无办法。自然是惹得朝野震惊,然而两水汇集并入懿河后,江宁水灾大多有好转。
旁人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但唯有忧心天下的祖父却因此丧命。
只因那些不明所以的愚民口伐祖父身为江宁大儒却不愿帮江宁被害之人与朝廷抗争。
——那些人说得轻巧。
滥杀无辜固然有错,可怎知她的祖父不曾与与朝廷周旋过?
因祖父的身死,震惊了惠帝,最后根据祖父的死谏将那些人安置稳妥。
那些人以为自己能够要挟得来“怜悯”,殊不知,上位者对他们从未有过“怜悯”。
去往岩镇的路上,雨势渐大,天似是破了一个洞口,将崇海的水泼了进来。
“殿下,依臣所见。妨碍国之大计着,罪不容恕。”说话者正是镇南王的长子林乐曜,也是林乐晚的哥哥。
在西南沙场上历练过年,他浑身上下似乎只有一股蛮横。行事风格也十分不近人情。
李珏知晓林乐曜说的是最方便的法子,也是他在心里赞同的法子。
天地万顷,皆为皇土。
那些愚蠢之人,难道守在那儿便以为天地便是他们自己的了?
正想点头,可忽想到母后的教诲,“太子应当仁义”,更何况先太子是出了名的仁慈。
——但他也因为自己的仁慈害死他自己。
雨幕之下,马车之内。
这盘棋局里,李珏举棋不定。
反倒是一旁的李执清冷开口反驳:“林少将军所言不妥。黎民百姓皆是惠帝子民。”
林乐曜讨厌襄王这种文人,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子,不知民间疾苦。只坚守着孔孟之道,实际上若是遇到行刺,怕不是吓得屁滚尿流。
林乐曜的语气不善:“哦?襄王你一口一口不妥,一口一口子民。那你能说出什么稳妥的法子吗?”
“斯同知上任半月有余,其余水路全都疏通,唯独岩镇卡了这般久。”
“要我说,斯星然就是太胆小,朝廷办事哪有被当地刁民阻拦的份?”
“不都说了吗?以命相逼,那真的要了他们的命,我看他们搬不搬。”
他阴恻恻道:“襄王可知?在军中,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李执笑而不语,看似夸赞李珏实则替斯星然开脱:“上行下效之,太子殿下仁慈有加,又担任此次治灾之重任,深得陛下信任,斯同知自然不敢鲁莽。”
李珏被夸得舒心,可对那些人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揉了揉眉心,长叹口气。
隔间内的林乐晚劝说道:“太子殿下,莫要忧烦。您有天人之姿,若是亲临岩镇,那些愚民定会举手赞同。”
然而事实并非林乐晚奉承所言。马车队刚步入岩镇,除了汹涌的水迎接之外,还有驻扎在地势偏高处岩镇百姓的谩骂。
直至李珏表明身份,他们才消停下来。林乐曜想治他们大不敬之罪,可那其中一名叫老四的直呼“不知者无罪,还说谩骂是为了劝退不知情之人,免得深入水灾处,丢了性命。”
李珏气得差些丢了分寸,抽出林乐曜腰间佩刀,独自对着空气砍了几下才作罢。
李执见状笑而不语,计划着将解决法子的“引”递给李珏后,再设计让斯星然完成后面。
事情拖了两天。
李珏焦躁无比,已有让林乐曜“先斩后奏”之意,李执正想抛“引”。
却听到跟在后面的晏琤琤道:“太子殿下,依臣妇所见。岩镇百姓守在此处无非是为了肥沃良田和居住家宅。”
“若是替他们在别处挑选一处好地方,有良田有家宅,您觉如何?”
“若是要选,臣妇当觉淇州安镇那处与岩镇相似,而且距离不远,也方便他们回来祭祀。”
李珏沉思片刻,着人与那老四交涉,不多时,回禀,“太子殿下,他们认可这个法子。”
闻言,李珏顿时表情舒展,顾不上别的,双手握住晏琤琤的肩膀大呼“好”,“终是可去天门关!”
晏琤琤谦虚道:“都是太子殿下曾教过臣妇的训民之道,算是借太子殿下的花献给太子殿下了。”
而李执盯着晏琤琤的莫名娇羞的面容陷入了沉思,甚至都来不及去提醒李珏的失礼,来不及思索她的表情。
晏琤琤提的法子与前世她祖父死谏上的法子一模一样。就连地点都选得一样。
而且——
晏琤琤对江宁并不熟悉,她怎知安镇与岩镇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