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神(一)
回程马车晃悠。
初夏微风一股儿一股儿撩开薄纱窗帘,晏琤琤取下了斗笠,整个人倚靠在厢壁上,郁结凝在眉头。
难言情绪萦绕在喉。
她不知错婚是幸还是不幸。
倘若一切如常。
那昨夜李珣便将自己已经…了么?
她不是忠贞的贞娘,重活一世不会为恪守上一世的身份为李珏“守寡”。
但李珣是她自己所定之人,那约定也是他们提的。自嘲替换了难言情绪。她选男人的眼光一如既往地不佳。
晏琤琤瞟一眼,另一侧坐得板正,此时正在闭目养神的李执。
眼下这番境地。
饶是李执是李珏派来杀自己的凶手,她也只能笑着接受。
“琤琤,你有何事?”李执冷不丁发问。
晏琤琤收回神思,视线移向窗外熙熙攘攘人群里。
声音很轻:“殿下,以后我便是襄王妃了。”
“嗯。”李执的声音更轻。
她继续说道:“即便是错婚,也得遵循我们护国公府提出的条件,未满二九,琤琤不会与殿下圆房。”
本是难以启齿的话,可不知为何就这般平淡地说出口,可蓬勃跳动的心脏出卖她的紧张。
但她也不知。
身后人那凌乱发丝掩盖的通红耳廓。
“好。”李执的声音有些颤。
“我会尽职恪守王妃应有的本分,但除此之外我需要有我自己的时间。若我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殿下也不可干涉我。”
晏琤琤说得很直白,也说得很尖锐。她需要自由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也需把所有丑话说在前头。
“殿下,这样也可以吗?”
她转过头看向李执,静候他的回答。只见他忽而睁开了眼,露出疲惫的琥珀瞳,柔情蜜意流淌。
他笑着说:“好,只要琤琤开心就好。”
夏风微熏,撩拨窗帘,分割阳光散落在李执的笑脸上,为笑眼添上明亮,熹熹的,仿若含着几缕光。挺拔光洁的鼻梁,洁白整齐的牙齿,嘴角梨涡盎然,和煦温柔浑然天成。
晏琤琤倏尔呼吸一窒。
一如凝西院初见。
心中蹿起一股燥热,她撇开眼,回想起他与肃亲王所言,好奇问道:“殿下,你所言的治灾法子是什么?”
李执并未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晏琤琤,可她越听越是胆战心惊。
这不全然是前世江誉所提出的法子么。
“这法子是殿下独想而出?当真是精妙!”她试探夸赞。
李执摇了摇头,笑道:“非也。是一位叫江誉的友人告知。”
江誉?
晏琤琤瞪大了眼睛。
她顾不上自己方才说要“划清界限”的话,一股脑儿地向李执靠近。
她问:“是江宁人士江誉吗?他人在何处”
疑惑眼神射过来,李执回避这个问题,反问道:“琤琤,你怎会认识江誉?”
她张着嘴,压下脑海里闪回的前世之事。
方才燥热又涌上来,最后找到了救兵,搬出了陆少安:“先前处理家事时,永康同江誉帮我查清了证据。”
“我还不曾谢过他。”她露出甜笑,“若是殿下知晓江誉在何处,可否告知琤琤?”
少女直愣愣的眼神里嵌了一丝期待,洒进稀碎的光,熠熠闪闪,像极了黑夜里发光的琉璃灯。
明媚笑容如同初夏令人高兴令人心动。
可李执的心中却被酸涩填满。自年少那次过后,无论他如何与她交好,她却从未对自己这般笑过。
更何况,就凭陆少安一个纨绔子弟和江誉一个外地人,若无他的协助,怎么会这么轻松的拿到证据。
明明琤琤这般期待的眼光应是向着自己。
李执偏过了头,低垂着眼,撒谎道:“我也并不知晓江誉人在何处。那日只是在茶馆里与他萍水相逢。”
“他同我说了这法子,我也不知是否有用,方才的话不过是为了宽慰皇叔罢了。”
晏琤琤并不担心,因着这法子倒是实打实的有用。但她不能明说。
只暗下心思,还需加大人手去寻江誉。
不仅是那机关唯有江誉能做,更重要的是,江誉是她的未来的一把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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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稍傍晚吃晚饭时,肃亲王府同护国公府的消息几是一同传来。
错嫁已是尘埃落定,倒也无可奈何。
只不过护国公府的信里还夹杂着晏泓涵的教诲。
大意是因守着规矩,娘家人无法亲自过来规训,李执切莫怠慢自己的妹妹云云。
李执见过后大笔一挥写了“好”字便准备着人送了回去。
晏琤琤见状连忙叫住,放下了碗筷,将李执所写的纸抽出来,自己补上一句“殿下光风霁月,兄长不必担忧”才作罢。
至此,只剩肃亲王在信中写明所担忧常阳殿知情后可能发生的情况。
但显然,襄王府内的二人并不担忧。
眼下民间议论纷纷,更多的流民,难民往朝都里涌。承天府和府兵营近期也忙得脚不沾地。
惠帝急需一个能解决此事的人或者办法。只要李执能帮助惠帝,错婚之事倒也不那么严重了。
对此,襄王府内的两人也想得很明白。
玉箸触碰玉盘发出清脆,两人安静吃饭。
许是奔波一天,晏琤琤累极了,吃不太下,便说想回房休息。
李执夹了一筷子荤菜,倾首表示好。
迈出门,晏琤琤忽又折返。
因‘二九圆房’一事,外人并不知晓,以防过早地出现襄王与襄王妃感情不和的谣言。
她抿着嘴,同李执提议:同住凝晖院。
李执说好。
又提议:委屈李执睡婚房隔间。
李执笑着放下碗筷,抬头笑说琤琤不必拘谨,襄王府本也是你的家。他这人素来不拘小节,琤琤心思细腻,全听琤琤的。
直至走出好远。
跟在身边,不明就里的莜曲才偷笑道:“王爷与王妃感情真好,当真是话本子的佳偶天成。若是放在寻常人家,王爷便是所称的‘耙耳朵’”。
晏琤琤后知后觉发现李执对她似是挺迁就。
可一想到他本就是兄长好友,这份情意也值得他对自己迁就到如此地步。
莜曲的偷笑,她内心毫无波动,也不曾往她话里深意想。
是夜。
霜竹替晏琤琤捶腿捏肩时,两人亲亲密密说些悄悄话,聊到此事。
霜竹附和道:“小姐,奴也觉得襄王殿下对您很是迁就,不必要怕他了吧?”
“我听旁人总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事已至此,倒不妨试试?”手上的力度轻了几分。
晏琤琤被捏得酸痒,伸出手指点了点霜竹的额头,怒笑道:“你这丫头今早还哭唧唧地为错嫁担心呢,这会子儿就劝我接受李执啦?”
“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端端的他一个王爷和我一个贵女成亲,被说得如咱家小马儿相配那样。”
霜竹知晓晏琤琤没有真正生气,她噘着嘴嘟囔辩驳“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又继续恪守周氏对她的叮嘱:“主母说要好生过日子的嘛,我才劝说小姐的。”
“我不怕他。”晏琤琤忽低沉了声音。
因为怕他也没用,世人面前,她与李执已是一体。
“但我对他也没有男女之间的欢喜。”
“木樨说,夫妻相爱才是夫妻……”霜竹略有迟钝,“那现在,小姐与王爷是什么关系呢?”
“疏离的朋友吧。”
这话更像是晏琤琤对自己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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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深夜,祖父留给她的府兵同陆少安派出的人一同搜查,终是查到一丝蛛丝马迹。但回禀来的消息是说江誉被人掳走,现场留下指印,恐遭遇不测。
得知此事,晏琤琤当机立断吩咐去两拨人马一队去乱葬岗瞧看是否有无名尸首,一队去承天府打探是否有人报官。
将前世发生之事又仔仔细细想了一夜,生怕漏了每一处细节。
前世,江誉应是六月中旬才来朝都,若以白身身份参加科考还需付给科考院一百两。
但科考院也不白要,会替这些没身份的人安排住宿吃食直到秋闱。甚至可以拿科考院开的纸条去合作的书店里免费阅读看书。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于考生而言,算得上收益颇丰,近些年来也无人举报亦或有怨言。
她记得。
当时她当街纵马被他讹上,开口索要一百两银子。她本想将其扭送承天府,可知晓内情后,不仅给了他一百两还求父亲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
不为别的。
只因江誉实属可怜又上进。
同年幼时的自己一样,可却没自己幸运。
再见面便是一个月后,他成了太子幕僚,提供了治灾法子。
虽耗时久但颇有成效。
又因她替太子巡访民间,江誉得了李珏信赖而协同处理,一来二去也熟稔起来。
后来,江誉秋闱一举夺魁。
但他念着恩情,暗地里多次替她出谋划策,帮她在如履薄冰的后宫安稳度过,帮她夺得李珏恩宠。
晏琤琤知晓前世是自己害得江誉被贬,可她也知晓,在天才面前,勤能补拙简直不堪一击。
虽然今生出了偏差,比如这法子由李执先得,而非李珏。比如江誉来朝都时间提早。
但不管自己往后要不要利用江誉,至少要让江誉成为自己的人。
如此,她才能加以补偿。
可若江誉身死——
那当真是自己罪过,绕是如何补救都是难以补救的罪过。
马车骤然停下。
晏琤琤睁开眼,半撩窗帘望外探看,发觉还未到玄武门。
收回视线正想问同坐在另一旁,悠哉喝茶的李执。
车帘外,传来莜曲的声音。
“王爷,太子殿下派人说要先见一面。”
她似是迟疑,后半句话几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滑出来。
“太子殿下说,只单独约见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