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四娘子
入秋的山林阴冷,各色斑驳的树叶挂在扶疏枝头,偶一秋风扫过,飒然有声。
此午时未到,郎君抬头看天,已是乌云团布,似有下雨之兆。进山的路崎岖不平,青鸾行色匆匆,步伐不稳,好几次踩到硬石险些摔倒,仲玉瞧她急色,也不出声,只并肩与她前行,时不时伸手扶她一把。两人进到林子深处,穿过几排零丁枯败的高大梧桐后,一栋茅草小屋赫然出现在仲玉眼前。
这样一比,倒显得方才那栋屋舍又好上许多。一个看上去上了年岁的妇人正颤巍巍从屋内走出,她佝偻着腰,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枯槁的双手。
少女瞧见妇人,立刻快步迎了上去,接过老妪手上木盆,眼含热泪唤了声“四娘子”。
仲玉走到近前,看着被唤“四娘子”的妇人抬头,泛白的眼瞳里毫无聚焦,好似只能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来。想起这声音,她拉着青鸾,含笑鞠躬道:“小公主来了。”
听她态度如此恭敬,分明是知晓青鸾身份之人,但此刻又做如此亲昵称呼,仲玉一时判断不出她到底是谁。
一声“小公主”彻底将青鸾忍耐多时的泪意催发,她哽咽一声,放下木盆,抱住妇人开始小声啜泣。妇人好似已经习惯了一般,嘴角笑意始终淡然,回搂住少女就在台阶上坐下。
“一年未见,小公主长高了。”
青鸾自妇人肩上抬起头,收敛泪意,唇瓣微抿。
“四娘子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出宫的时候不是说与侄媳一家同住吗?”
转头看向屋内,除了一张草席木板床上盖有一条旧干干的薄被以外,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南北漏风,家徒四壁,如何住人?
妇人拍拍青鸾手背,泛白的眼瞳里暗藏泪光。
“奴婢眼瞎,老是给侄子侄媳添麻烦,心里也过意不去,就搬出来了。”
听她如此卑微,如今又孤老无依,晚景凄凉,青鸾刚收敛起来的眼泪又落,仲玉走上前来,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泪眼婆娑的模样,心绪起伏。
原来这容四娘是先皇后身边的婢女,自青鸾出生便伴她身侧,后青玄出生,常年陪着姐弟两个四处顽耍,很是亲近。奈何先皇薨逝后不久,先皇后久病不起,不久后也抛下长女幼子,驾鹤西去。
容四娘日夜悲恸,哭瞎了双眼,虽说不至于完全失明,但眼前总是朦胧胧白茫茫的一片,不能视物。那时新帝刚登基不久,感念其劳苦尽心,原是要留她在宫中将养余生的,怎料周太妃并不喜欢这位心里眼里都只有先皇后的宫婢,硬是从宫外找到了容四娘侄子媳妇一家人,说是与亲眷同住,好过待在宫中日日睹物思人,将容四娘送了出去。青鸾放心不下,差人与容四娘也写过一两次书信。
最后一封信是去年年末时节,代笔送来的书信上说侄媳家中桂花树上摘下来的桂花酿酒制糕,若今年得与公主相见,可以奉上一尝。
却不想此刻再见,哪有什么桂花糕、桂花酒,青鸾望着地上那木盆里干瘪的萝卜条,眼泪就没止住过。
“从前出宫的时候,本宫记得与了娘子许多钱银和首饰,就算是出来独住,再买处宅院,置办两个粗使丫头都是够的,怎的现在……”
蓦然,青鸾想起,方才朱门里那个妇人头上戴着的撺花绒铜簪可不就是容四娘子头上从前常带着的?
想到这里,青鸾眼神幽的一暗。
“莫不是那侄媳妇将娘子的盘缠尽数夺去,又把娘子赶了出来?”
她猜得准,容四娘低头不语,算是默认。青鸾抬袖,在面上胡乱擦了一把,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仲玉知她是气愤难当,恐她生事,连忙将她拦住。
“那刁妇好大的胆子,连本宫的人都敢动,看本宫不砍了她的头!先生别拦我!”
“说好不惹事端,怎的又混忘了?殿下贸然前去,不亮身份只会挨打,亮身份又势必闹大,何不等回宫了再说?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带容四娘好好安置。”
仲玉抬头,看向昏沉的天空。
“就快下雨了。”
屋棚简陋,一旦下雨便是没顶之灾,青鸾牵起容四娘,不顾她的推辞,执意要将她从此处带走。口中虽然说着“早已习惯”,容四娘眼里却分明噙着泪,仲玉也不再多言,见天色又暗下一分,弯腰将容四娘背起,三人一同往林外走去。
“方才只顾着说奴婢,小公主身侧这位郎君又是何人?”
“是太傅仲先生,本宫此次上麒麟山玉清宫疗养,得仲先生教义,习学诗书。”
原以为是青鸾身边的侍卫,没想到竟是太傅,容四娘面色微讪,忙挣扎着想从仲玉背上下来。
“怎能劳烦太傅大人背奴婢,使不得。”
少女站在一侧,忙伸手按住她,朝仲玉勾起一个娇俏的笑。
“先生与本宫关系匪浅,四娘子大可放心任他背着便是。”
没好气的回看少女一眼,仲玉默然。没想到三人才刚出了林子,豆大的雨点子就如覆盆倾倒,滴滴答答落在三人身上,青鸾又撩起长袖将容四娘的脸勉强遮住,三人一路小跑,躲到山脚下一户农舍屋外的草棚下。
农舍夫妇憨厚热情,也不驱赶,还烧了热水与三人暖身。看着雨势不小,青鸾拿出一锭原本要给容四娘的银子与了农户,烦请他们再做一点饭菜来。
容四娘好些日子没沾着油荤,鞠躬谢恩的吃了许多。两人瞧着她谦卑的模样,都没什么胃口。青鸾忍着泪,不停地给容四娘布菜。吃罢饭,见大雨仍是滂沱,湿漉漉的土地上泥点子不断溅起,将人鞋袜打湿。青鸾陪容四娘寒暄一阵,又像农户要了间屋子,送她进去歇息。
“如今年岁大了,回想起当初将小公主抱在膝上玩笑的日子,只恨自己这块枯骨残躯不争气。若是身子还算健朗,能留在宫里伺候小公主,该多好。”
伏在容四娘膝上,少女婉柔的眉眼恭顺,嘴边笑意带着安心。
“如今弟弟做了皇上,宫里宫外都只教本宫做好长公主该有的模样,连往日疼本宫、逗本宫的周太妃跟前,如今都只剩下严厉与苛责,只有四娘子还当本宫是小公主……本宫好想娘子……”
朦胧的一片白雾里,容四娘伸手抚上青鸾面庞,满是沟壑的眼尾弯起,双手颤抖。
“在奴婢眼中,小公主长再大也是个小娃娃,从前皇后牵着公主,站直了也只到奴婢腰侧,却总是吵着要去摘树顶上最高的那颗石榴。”
“如今宫里的石榴花都不开了。”
……
门口,仲玉静伫一旁。他长袖垂下,看向青鸾的目光温柔。
今日,倒是见着了不同往日的长公主。
等容四娘睡着,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可惜暴雨连绵,丝毫没有减弱之意,如此大雨之夜若贸然上山回宫,必然会受寒着凉不说,容四娘子的去处也尚未安排妥当。
青鸾走出来,见仲玉还站在屋檐下观雨,以为他会催促自己回宫,走上前去道:“先生如今知道学生翻墙出宫所为那般,还要催促学生回宫吗?”
“此两件事并不冲突,不过,今夜怕是走不了了。”
郎君回眸,肃清的面容倒与他身后雨景相得益彰,青鸾见他坐下,亦坐在条凳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带明日雨歇,学生定要带着四娘子杀回那刁妇家中,狠狠地罚他们一罚,叫他们再不敢苛待四娘子。”
“臣看不妥。殿下撒气一时高兴,待你我离去,四娘子指不定又要多受侄媳多少闲气,她若将对殿下的怨念全部撒在四娘子身上,殿下不能时时护着,四娘子总归还是要遭罪。倒不如先给她置办了宅院和丫头,且先好好把这个秋冬将养过去,等殿下回宫了再行发落那侄子侄媳一家也使得。”
听他如此周全的打算,青鸾点头。
“先生想得周全,学生替四娘子谢过先生。”
夜色初临,仲玉背对门口,面容隐在黑暗之中不甚清晰。青鸾思绪万千,只顾着自己想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仲玉略带深意的眼神。
他头一回瞧见青鸾温顺听话的模样,一缕柔肠好似顽蛇被人捏住七寸一般,呼吸一滞。
那个在观星台上肆意妄为,行事作风极为大胆的长公主,和刚才伏在妇人膝上柔婉和顺的长公主,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见屋内漆黑一片,农户擒着油灯进来,搁置在二人面前。
“夜深了,隔壁只剩这最后一间屋子俺们也收拾出来,两位郎君早些歇息。”
寄人篱下,既然只剩最后一间空屋,也只好将就一晚。仲玉不自然的撇开脸,却刚好与青鸾也有几分羞赧的眸子对上,两人对视,注视着对方眼中摇晃的油灯火苗,片刻后同时转头,各自朝外看去。
端油灯进了房间,三面土墙糊着白泥。泥地不平,青鸾看不清脚下门槛,被绊住略一踉跄,又被仲玉一伸手提了回来。
二人走到床前,见地上另铺有一块草席,上面放着被褥和枕头,一旁的架子上用木盆盛着清水。
一种莫名的尴尬气氛萦绕房中,青鸾故作轻松,伸过脸去用清水扑面,揭下巾帕擦脸,衣裳也不脱就上床躺下。仲玉见她洗漱妥当,这才起身,另换了一盆水来浣手净面后又拿起一侧浣巾擦拭。
等到浣巾擦过面庞,那股熟悉的暗香钻进鼻腔时,仲玉才惊觉这块巾帕方才与青鸾擦过,侧脸、眉眼,最后是唇瓣……
青鸾背对他躺在床上,没瞧见仲玉此刻脸红耳热的模样。听到身后人似是收拾妥当,吹了油灯在她床边躺下时,少女才敢转过身来。
窗外雨声淅沥,只有零星的光照进来,两人无言良久,都睁着眼睛,侧耳去听身边人动静。
青鸾嘴上厉害,此刻真正和仲玉独处一室了,胆子倒是小了起来,连侧过身去瞧他一眼都不敢。床边少年呼吸声轻柔,在这吵闹的雨夜中几乎不可闻,青鸾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索然寡味地准备翻身入睡,抬头便瞧见床帐顶上一只巨大的蜘蛛。
“啊啊啊啊!”
刚闭上眼睛的仲玉突然听见床上人惊恐的大叫,还未来得及起身询问,下一瞬,青鸾一个翻身直接摔下床来,正好扑倒在少年怀中。
仲玉眸色幽深,对上青鸾明朗若小鹿的眼眸,两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