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辞墨
从没有人告诉青鸾,狼的眼眸比月光更冷。
朦胧幻境里,那双闪着寒光的眸子一点点放大,身上由黑转白的皮毛像是文人在它背上洒下的浓墨重彩,无声的诉说着情况前世悲惨的命运。
等待死亡的过程漫长而难熬,青鸾在梦中与那双眼眸对视着,奔涌的泪水不断洒落,沁湿锦枕。
瞅着床榻上的女郎无声地哭了,仲玉有些失措。
她这是怎了?怎的哭了?
“不要……不要过来!”
倏忽,青鸾眼含热泪醒了过来,望着头顶青色的纱帐,确认方才一切都只是梦境之后,长叹一口气。
视线掠过床榻,少女忽然瞧见仲玉,顺着他略显为难的面容往下,也瞧见自己正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温热的、令人安心的触感,比记忆里那个怀抱更暖些。青鸾心里带上一分悸动,迟疑片刻将他放开。
“先生来做甚?学生这个模样可没法完成功课。”
自然不是来催她习学课业。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被她紧握住时留下的香气,仲玉轻咳一声,指腹在掌心磨搓,清声开口。
“只是来告诉殿下安心休息,反正这书不管伤病还是康健,殿下都读不好,倒尽可放宽心先把病养好了来。”
他这算是什么宽慰?青鸾吸吸鼻子,闷在被子里,没力气回嘴。
话一说完,仲玉自己也知道似乎有些不妥,数着一盏茶的功夫也到了,开口准备唤竹之来给青鸾换巾帕。
“竹之……”
“先生唤她做甚?”
“殿下头上这冷巾帕该换了。”
或许病中的女娘总是容易多愁善感,青鸾唇瓣抿成一线,眼眶里的泪珠又要滚落的模样道:“先生就这样厌恶学生?连块巾帕都不愿意帮学生换一下?”
“倒不是……”
“呜……”
不至于哭吧!
竹之低头走进来,刚好瞧见仲玉俯身去拿青鸾额上巾帕,宽厚的身影将长公主完全挡住,极为亲密的模样,她赶紧又低头,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干净而修长的手指抓着巾帕没入铜盆里冷水中,潺潺水声如清泉涌动,在寂静无声的房中滴答作响。拧干巾帕时水声叮铃,带着凉意温柔的覆盖上少女滚烫的额头。
给她换好巾帕,仲玉再没了停留的理由。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仲玉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犹豫片刻,一句“臣先告退”说完,转过身略带急促地推门离去。
仲玉匆匆而去,关门带起的微风将门前海棠吹动,引起枝上鸟雀惊飞。
这鸟雀扑扇短翅,一路从高高的宫墙上掠过,飞到了宫门口。
雕龙团凤的宫门外,一道飘逸洒脱的身影骑着骏马出现,他一身墨青色长袍随风飘动,足蹬鹿皮黑靴,身后背着一副行囊。
见来人翻身下马,候在宫门口的太监急忙上前要接他的行囊,却见他目光远眺,充满怀念之意地看向皇宫内侧,完全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只要收回双手,弯腰行礼后,迎他迈步进了大门。
青鸾这病,前前后后养了七八日,总算有了起色,期间仲玉也来看过她几次,直到她下床去侧殿寻他时,才发现他已经离开,留下口信,说是待青鸾完全好了,再到龙泉阁为长公主授课。
不上课的日子突然又无趣起来,青鸾打着呵欠,霜打茄子似的坐在躺在藤椅上看天,透月急匆匆跑进来,不似往日文静,急切的面容上带着兴奋。
“殿下,商大人回来了!”
“什么?”
商辞墨竟回来了?
青鸾面带喜色,“噌”的从藤椅上起身,刚准备跟着透月往宫外走,想了什么似的,又转头回房中妆奁前整理一番,拉过透月的手一同往九重殿附近奔去。
九重殿前,群臣刚下朝,仲玉与陆明走在众人最后,随意闲聊几句。视线向前方扫了一眼,却看见那抹熟悉的明丽身影出现在了殿外台阶下。
她来此处做甚?
青鸾带着透月一路疾走,临到殿外停下正襟扶冠,确认自己衣冠端庄之后才又迈步走近。
“透月,你确定商大人回来了吗?”
与青鸾一同望去,透月眼中满是期待。
“嗯。大兄从皇上那里知道的消息,说是执掌翰林院的曹大人前不久提出辞官,翰林院缺一学士,正巧有人说商大人云游回京,刚到凤阳,就差人去将他请了回来,重任翰林学士一职。”
“可有说曹大人为何辞官?”
“嗯……好像是说要什么‘纸上得来终觉浅’,为精进画技,决定如商大人那样,云游四海去了。”
想不到那日,她随口编的理由倒被曹大人听进心里去,正巧成全她,又能与商辞墨再相见。
想起前世那张画上的题字,她心中一暖,不禁又抬起头,开始在群臣之中热切地寻找着那个潇洒的身影。
待群臣逐渐走近,她一眼便将商辞墨认出来,带着透月迎上前去。
久未入朝,连这身官服都觉得勒,商辞墨与翰林院其他同僚一同走出来,讲起自己这几年在外游历的见闻,眼笑眉飞。
“商大人。”
瞧见青鸾,商辞墨先是怔住,待认清模样后,笑逐颜开。
“长公主殿下,透月公主。”他笑得爽朗,一如从前那般洒脱,无论穿着,都自带一股风流气韵。
“大人云游四海归来,那山川江河,奇珍异兽,可都一一见了?”
“这是自然,山林云海,暗藏风光无限,臣一一记下,灵感有如不竭的泉水,源源不断。”
“那些画作,可都有带回京城?”
商辞墨点头,目光落在青鸾身后的透月身上,笑意更深。
“其中有一幅《平原射鹿图》,乃是臣在辽阔的百里草原商所画,透月公主看了,一定喜欢。”
没想到他能注意到自己,透月顿在原地,脸颊逐渐烧烫起来。
“是……是吗?多谢商大人记挂。”
青鸾并未在意,接着问道:“那皇上可有说,商大人何时得空再进宫来为本宫作画?”
前世,他为她画完像后便辞官离京,那幅画像自始至终被她带在身侧,不曾远离。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有女若归,鸾鸣青空。”
那是他在画像上题的字。当世人皆将她看作妖孽时,只有他还将青鸾比作鸾鸟。
所以她记得他。
古有诗仙李太白,舞剑饮酒,诗剑双绝。今朝若能得见商辞墨饮酒作画,也算不枉。
商辞墨被青鸾莫名的热情吓住,与身侧同僚面面相觑几眼后慌张答道:“这……皇上倒还未曾说起……”
“那本宫这就去跟皇上说,到时候还请大人将云游时的大作也一并带上,好让本宫瞧一瞧这四角宫外的青山绿水。”
拜仲玉那厮所赐,荒原戈壁她已见了,如今她只想见一见真正的世外桃源。
看她对着早前上朝时新来的翰林学士如此热情,仲玉眸色醇深,脸色忽的冷下来。陆明说的正高兴,突然瞧见仲玉黑了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神一亮。
“长公主怎么来了?看样子,她与那位归朝的商大人似成相识啊。”
“商大人……”
想起她寝殿墙上那幅《月仙图》上淡淡的“商”字,少年眉头蹙得更紧。
青鸾围着商辞墨聊得正欢,却见一高瘦身影款步行来,商辞墨身后的同僚见状向仲玉身后的陆明微微行礼,算是打招呼,几人看去,算是打断了寒暄。
瞧见仲玉黑脸,青鸾横了他一眼,迫于众人目光,淡然行礼道:“仲先生。”
仲玉神色略有缓和,开口应答时,目光却落在商辞墨脸上。
“殿下今日记得按时来龙泉阁上课。”
“今日有课?学生怎么不知?”
“殿下久病,落下的功课只能靠加课来补,这几日还请殿下做好准备。”
“可本宫还要与商大人……”
“若殿下自己都不以为意,日后可如何教天下人效以为榜样?臣言尽于此,余下的便只有待殿下自己想清楚才是。”
说完,他没来由的看青鸾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薄怒,一甩衣袖大步离开。
陆明憋笑,朝众人告辞后追随仲玉而去。
青鸾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忽然反应过来问道:“仲先生身边那位可是陆明大人?”
“是啊,”商辞墨身侧的官员答道,“陆大人与仲大人是一同入朝为官的同袍,如今在中书后省任职。”
中书后省?
青鸾想来,前世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火灾仍历历在目,她沉下脸,目光中不自觉带上一抹悲凉。
如果她没记错,不久后,陆明就会死于那场火灾。
陆明对身后的一切毫无察觉,他追上仲玉,忍不住开口打趣。
“那个商大人可是翰林学士,官衔高你一头,若真要较劲,你在官职上就先输了。倒不如离了翰林院,正经跟我入门下省或者中书省任职来得好。”
“我同那个痞子较什么劲?”
做派风流,谈吐轻浮,就这样官职还在他之上?仲玉心里鄙夷。
“不较劲?那长公主日后跟他好了可怎么办?你这好不容易当上的太傅,日后的荣华富贵可就要付诸东流了。”
“胡说八道!陆明你怎么也同那些碎嘴之人沆瀣一气,如此说你的同袍?”
“你呀,就是太古板,好好好我不说了。各回各家,就此别过。”
看着陆明上了马车,阿洛迎上来,打量仲玉脸色不好,满肚子疑惑又咽回去。
回府的路上,仲玉越想越气,那张俏丽张扬的脸庞怎么就对着那个轻浮浪荡之人如此热情?难道……
阿洛抱着佩剑静候一旁,突然听见仲玉开口。
“阿洛,那位商辞墨大人你这几日见着,可有印象?”
“回大人,属下有印象。”
闻言,仲玉凑近一分,表情凝重。
“在你看来,他与我谁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