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
仲玉眼眶泛红,即便是坐在地上仍然挺直了腰背,白色单衣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和宽阔后背。只是两缕发丝散乱地搭在郎君两颊,多了一丝坚韧不屈之意。
看他紧咬下唇,此刻腿还受伤的模样,青鸾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又倔着性子不肯认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裙子,嘴硬道:“不喜欢就不喜欢,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美男子,等本宫找到了更好看的,你到时候想见本宫都没机会!
明日的课照常,否则耽误了课业,太妃娘娘又要说本宫三分钟的热度,是块雕不出花的朽木。仲大人这腿始终是为救本宫才伤着,此刻就别想着出宫了,用膳歇息罢,本宫不打扰了。”
回到寝殿,青鸾捂着胳膊等太医,心里越想越气。
早不如让他一头撞死算了!这样便没人说她是天煞孤星,也就躲过和亲的命运了!
原本只是想戏弄他,但如今看到仲玉一脸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青鸾反倒认了真。
他为何不答应?换做寻常人,连看她一眼都已是天恩,若是说要做长公主的宠臣,更是上赶着叩谢天恩。做本宫的宠臣是什么上刀山下油锅的可怕事情?竟不惜要他以死明志。
少女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气得通红,不禁骂道:“真是满腹经纶的书呆子,不知好歹的臭书生。”
接下来的几日,仲玉称病,卧在房中不肯见人,竹之说要传他去给青鸾授课也直接被他无视。看着床榻上那个倔强的背影,竹之不禁感叹道:“奴婢终于觉得此刻的太傅是一个人,而非天上的神仙了。”
“哼,他再倔还能倔过本宫?”
青鸾拿起书卷,站到仲玉房门窗下,清了清嗓开始大声念起来。
“羔裘豹去,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
羔裘豹袭,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少女故意将“豹祛”念作“豹去”,“豹褎”念作“豹袭”,见房内人无甚反应,她又开始继续念错。
“今夕何夕兮塞洲中流……”
“搴!是搴洲,非塞洲也!”
听着房内传来低沉愠怒的声音,青鸾与竹之偷笑几声,又继续假装自言自语道:“那这个念‘不誉诟耻’还是‘不言诟耻’呢?”
房内接着传来快要失控的声音道:“訾!非誉非言,是訾也!”
接着是一阵穿靴下榻之声,房门打开,身披薄衫的仲玉因左腿伤着,斜靠在门边,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风流之气,只是顺着身段往上,瞧郎君面容又十分正经,让人生不起一丝的邪门歪思。
仲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指了指身后的书桌道:“前几日教的两首诗竟一句也没背会,殿下今日不但要抄,还要再背上数十遍不可。”
呜呼哀哉,摊上这样的学生,时也,命也!
接下来几日,仲玉因腿脚不便,每日到了时辰便坐到书桌前等青鸾过来授课,薄薄一本《诗经》学了快半月了还没有学完。加上青鸾字写得也拙,挥笔着墨毫无章法,每日又被看着练字,小小的一张书桌上,两人相对而坐,青鸾一分神,脑门便要挨上一下。
如何应对这个刁蛮任性的长公主,仲玉算是又想出了新招。
那便是一个“严”字。既然是她要学,那就好好学。他如此严肃以待,不怕她没有主动敲退堂鼓的时候。
这样美滋滋的期盼着,仲玉回过神,瞥见青鸾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刚抬起手,想将就手中的书卷敲打一下,瞧着少女乖巧沉静的容颜,手伸到半空又停下。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仲玉并没有什么感觉。
父母双亡,幼弟登基,仗着皇帝对她的依赖,她大可在宫里横行霸道。
事实上,自从仲玉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她也确实是如此做的。
娇生惯养、骄纵任性,同僚只赞她“倾城之色”,他却道她“美得太过张扬”。
仲玉自小跟在娘亲身边长大,自以为女娘都应该是端庄自持,落落大方,却不想遇到这么一朵娇艳的月季,远远的看着倒也美艳动人,但只要凑近,必定会被她身上的尖刺扎到,无法全身而退。
对于她的针锋相对,仲玉至今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她总说看上了自己的容貌,可这几日两人朝夕相对,又不见她对自己再做出什么过分之举。
想起青鸾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暗香,仲玉蹙眉:
难道是嫌弃自己身上的药气,不愿靠近?
他抬起袖子闻,又放下。抑或是自己之前那次寻死真把她吓着了?
想起来,仲玉至今羞赧万分。
堂堂七尺男儿,竟落得个以撞柱保清白的下场。
仲玉正游丝妄想,忽的瞧见面前酣睡的少女鼻尖冒起一个小小的鼻涕泡,随后又“啵”的一声破掉。她丝毫没有被影响,伸手揉揉鼻子又继续酣睡。
看着被她口水浸湿的纸页,刚写了不到三行的诗,字迹已经被她的口水晕染开,少女侧脸蹭到化开的墨迹,宛若一只偷吃的花猫,借着大好的日光趴在桌上酣睡,实在可爱。
没想到她不吵不闹的模样如此温婉可人,仲玉一时看呆住,没忍心叫醒她。
就在这时,青鸾不知又梦见了什么好吃的,朱唇微微张开,咂巴几下唇瓣,又伸出丁香小舌轻舔,最后抿唇,好似还在回味。原本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举动,落在仲玉眼里,又成了戏弄。
少年久的微微变深,喉头不自然的上下滚动。
目光停留在她仍微微张开的唇瓣上,仲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刷的又红了起来。他起身绕开书桌,临到门口时,一伸手,将手中《诗经》打在青鸾头上。
“哎哟,本宫的东坡肉啊。”
原来是梦的这个。
少女捂着脑门醒来,尚未反应过来,仲玉已经一瘸一拐,逃命似的离开了寝殿。
第二日,青鸾没有按时来上课。
仲玉在房中苦等半个时辰,手中的《荀子》一字也未曾看进去,他走出房门,唤来竹之。
如今这宫里宫外,都道仲玉入了玉藻宫,成了长公主的面首,就连每日来给仲玉治伤的杨太医都来了精神,好似终于找到了在这百无聊赖的深宫之中替人看病治伤的乐趣一般,天天面带微笑走进玉藻宫,眼神落在仲玉和青鸾之间,既带着羡慕,又闪着好事儿的精光。
依杨太医的脾性,如今阖宫之中,都晓得他住在玉藻宫之事。
好在竹之是唯一一个还算守矩的宫女,从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也从不于无人处与他人议论。
将竹之唤到跟前,仲玉顿首,不太自然地开口道:“今日殿下为何没来上课?”
“回大人,殿下昨夜沐浴时久了些,受凉高热,此刻还烧着,未曾起床。”
她病了?
郎君心头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想了想答道:“太医可有说,这热何时能退?”
“未曾,只服了药,头上的冷水巾帕一盏茶的功夫换一次。”
说到这,竹之想起之前,青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夸赞仲玉此人,见他此刻虽面无表情,手指微团成拳不住地磨挲却证明他分明还是对长公主病倒一事有所在意,于是脑筋一转,有了主意。
“殿下昨日烧得最厉害的时候还在提起,怕完成不了功课今日要被大人责罚,可能也是心有挂念才会烧到现在还没退,奴婢请求大人到殿下床前宽慰殿下。等殿下这心放了回去,说不定这热就退了。”
心有所念,确实会耽误身体,仲玉本不愿承认自己想去看她之心,见竹之如此说,他踟蹰片刻,也就应承下来。
迈步进了青鸾寝殿,那股熟悉的暗香袭来,侧目看去,原来是她房中香炉所焚熏香而来。
与想象中纷华靡丽的公主寝殿不同,殿内陈设古朴雅致,桌椅软榻不是颜色亮丽的黄花梨木,而是沉穆庄重的紫檀木所制。上铺青碧二色的锦绣软枕,连两侧香几上的插瓶都是玄青和紫竹的花纹。直到仲玉瞧见那屏风上画着两只斗戏的小犬,和书桌后墙上挂的那幅《月仙图》时,才确定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闺房。
那《月仙图》的笔墨不似老生笔墨,倒像是一种时新的画法。一轮满月下,身着琉璃仙裙的嫦娥斜靠月桂树下,闭眼酣睡。笔下美人桃臀蜂腰,风韵十足,用墨流畅,色调明丽不失雅趣,画风实在风流。仲玉细细瞧来,那画最左下方印了一个淡淡的“商”字。
朦胧之中,青鸾睡得迷迷糊糊,她头晕身热,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如热浪炙烤着的荒原之上,目光所及皆是如地狱般骇人,风沙、野狼,还有四处可见的鲜血与尸体。
暮色渐渐暗沉,下一瞬,她又落入冰窖般寒冷的洞穴之中,浑身血液凝固似的濒死之感袭来,青鸾转过身去,看着前世荒原里那匹凶猛的头狼此刻又在站在她面前,嘴角口渍滴答,恨不得将她即刻拆解入腹。
“不要……不要吃我……”
听见身后屏风里青鸾微弱的呼喊声,仲玉顿在原地。他思忖片刻,稳住心神,迈步跨过屏风,来到青鸾榻前。
她还烧着,往日白皙的小脸此刻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冷水巾帕斜斜歪歪,似有掉落的征兆。
仲玉又是踟蹰,在巾帕完全掉落之前将它接住,又轻轻放回少女额头。
榻上少女好似梦魇住了,闭着眼睛伸手四处抓,仲玉不知该如何,正准备起身将竹之唤来,青鸾突然一挥手,将仲玉的手牢牢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