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缠花鉴
遥拜许久,云邪才直起身,走到一边将季言洲和扶玉逐一唤醒。
季言洲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青苍的洞顶,他怔了一瞬,随后惊醒般地坐起身,环顾四周,脸色在看见扶玉后倏地一变。他紧皱眉头,急忙去唤扶玉。
喊了片刻,扶玉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季言洲身上后,茫然的眼神蓦地清醒,她从地上坐起,抓住季言洲的手臂,惊喜出声:“师兄,你没事了?!”
季言洲望着她欣喜若狂的神情,心头却无端生出苦涩,他暗叹一声,低声道:“我没事,你怎么样,有哪里伤着了吗?”
季言洲见她全身破破烂烂,衣裙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污,白净的脸上也沾了许多尘土。他忍不住摸了摸扶玉的头,紧皱着眉头:“是师兄不好,害你吃了这么多苦。”
扶玉连忙摇摇头,笑道:“我没事,师兄,你们没事就好。”
季言洲扶着她从地上扶起,反复确认她无虞后,才沉声问道:“你们是如何将我救出来的?”
他明白那古怪的苍藤究竟有多可怕,在他被拖走之后不久,便清晰地感受到一阵寒冷,那是一种天蚕绫也难以抵御的阴冷入骨的寒气,在这样的情况下,扶玉和云邪是如何救出自己的?
扶玉闻言一愣,不禁拧起了秀眉,她的目光下意识转向了云邪,是啊,他们怎么从古花藤巢穴逃出来的?
云邪迎上扶玉疑惑的目光,语声平静:“是沈霄前辈救了我们。”
“沈霄?!”
此话一出,季言洲与扶玉俱是一惊。
半晌,季言洲才迟疑着开口:“是剑宗的少宗主沈霄大侠?”
“是。”
云邪点点头,将事情前后大致阐述给了二人,只说在古花藤蜕变之后,仍是无法破解天蚕绫以及玲珑石钟,便把他们一同带来了内蛮山深处,就在玲珑石钟即将化为齑粉时,沈霄大侠恰巧出现,除去古花藤,救下他们三人。
季言洲听完了全部,忍不住惊叹一声:“不过短短数年时间,沈霄大侠竟已踏入了九阶。”
须臾,又有些惋惜道:“自多年前沈霄大侠继承剑宗少宗主之位后,从此便销声匿迹,世间再无半点他的传闻,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他,可惜没能一睹前辈的风采。”
沈霄之名,如雷贯耳,元洲之上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年少成名,惊艳天下,乃是当世人人敬仰的极有名的剑侠,无论在修为还是品行方面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只要略有耳闻他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迹,很难不心生憧憬。
扶玉也是一阵心潮澎湃,正出神间,忽听季言洲问:“玉儿,凌烟现在何处?”
提及江凌烟,扶玉的神色顿时有些黯然,她道:“师姐还在我们来的地方,来之前,师姐让我不论找没找到你们,都要在日落前赶回去,可结果却被困在了这里,她现在一定很着急。”
“现在没事了,你师姐远比你想得要强。”季言洲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即目光转向云邪,道,“我们接下来只需一路向东便能出去吗?”
云邪闻言微微颔首。
季言洲向着洞外望了一眼,不禁皱了皱眉,迅速道:“事不宜迟,我们快走吧。”
扶玉也顺着季言洲的目光看出去,透过层层叠叠的青翠枝叶,只见日光隐匿,天光清白,云层浓厚阴沉。她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这天看着像是要落雨,而一旦落雨,剧毒瘴雾也会随之弥漫而出。
扶玉连忙将行囊整理好,走出山洞,与季言洲云邪一齐纵入了丛林之中。两旁的山景不断变换,不多时,三人已行过了两座大山,进入了一片苍翠参天的密林中。
此时日头已偏过正午,天色暗淡阴沉,四周高大繁茂的古木遮蔽了天光,越发显得密林之中幽森灰暗。
季言洲神色凝重,他向扶玉和云邪高声道:“这天气看着不太妙,我们再加快些脚步。”
扶玉和云邪齐应一声,同时加快了速度。约过了盏茶功夫,四外林木渐渐稀疏,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三人眼前突然现出一大片褐黄色的空地,空地上寸草不生,荒烟弥漫,而它的尽头是一座荒芜肃杀的高山。
扶玉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他们立在一处山坡之上,视线越过了广阔的空地,一齐落在了远处一座贫瘠荒凉的高山上。
遥空天际日光惨淡苍白,连带着那座荒山也变得雾雾蒙蒙,仿佛时隐时现,时有时无,不管如何用尽目力始终都看不太清,看得久了,不仅双目酸胀,浑身竟也犯起冷来。
扶玉望着那座荒山,从心底泛起一阵恐惧不安,没由来地蹿起了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入脑后,然后迅速涌向四肢百骸,冰冷无比。
她急忙转头望向敛眉沉思的季言洲,正要说话,忽听身旁的云邪道了一句:“我们绕过去吧。”
季言洲闻言点了点头,同意道:“这里确实太过不寻常,绕过去虽会多花些时间,但还是稳妥些比较好。”
扶玉这才松了口气,她四下展望,忽然指着左侧一座风景秀丽的青山道:“师兄,我们从那边走吧。”
季言洲顺着扶玉指的方向看去,忽觉眼前一亮,只见那山山势颇缓,山上林木错落有致,其间生长着许多奇花异草,偶有山风吹拂,落英缤纷,景色十分秀美,与一旁的冷肃荒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季言洲只觉心神为之一朗,连心中忧虑似乎都减去了不少,他不由笑道:“好,我们走吧。”
三人再次纵身跃起,如飞鸟一般向着青山迅速掠去,几个起落,便已进入青山之中。
一入山中,便嗅到一阵极为芬芳馥郁的花香,香味不似平常花香,带着一股格外清冽的香气,萦绕于鼻端,经久不散,沁人心脾。
扶玉忍不住大口地吸着,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愉悦满足。不过,没多久,三人便穿过了青山。扶玉正有些不舍,眼前忽然现出一座风景更为清丽秀美的高山,那股清冽的香气也越发浓郁,阵阵扑鼻而来。
只见那高山之上苍松翠柏,葱葱茏茏;琪花瑶草,满地铺绣;鸟鸣山幽,清风徐来,真真如世外桃源。
三人掠入山中,身处其中,更觉乱花迷人眼,芳香浓郁得仿佛要流淌出来一般。
扶玉心中赞叹不已,若不是时间紧急,她真想停下驻足观赏一番。
正在叹惋,忽见前方的季言洲停了下来。扶玉微微一愣,连忙在季言洲身后停下,开口问道:“师兄,怎么了?”
她一面询问,一面向前探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耀眼而奇幻的花海,无数奇花异草生长其间,密密匝匝,且巨大无比,直有一人之高。
正在惊奇之间,云邪忽然轻飘飘落在她身旁,带起了一阵清冽的香风,同时也带来了一道淡然的声音:“树上。”
扶玉闻言不由抬头看向四周的树木,几乎是在抬头的一瞬间,她便被一棵异常粗壮的古树吸引了目光。那古树粗壮而高大,耸入云霄,枝叶扶疏,郁郁苍苍,并且离那古树越近,花木也就越发生长得茂盛蓬勃。
若仅仅是这样,倒也没有什么稀奇,最令人感到惊异的是,在古树离地约有十丈的树干之处,竟横生出无数虬劲粗壮的枝干,枝干之上蔓出分枝,四面八方地肆意延伸,而分枝之上又生无数细枝,细枝挤挤压压,纠缠不清,盘结如网,丝毫缝隙也没有。一眼看去,那些细枝分明被挤压得变形,却偏偏坚韧异常,一枝未断。而在缠结不清的枝干上,竟还绽放着无数繁花,花朵娇嫩艳丽,五彩斑斓,当真是繁华绚丽至极。
扶玉不由睁大了眼,仰头望着那一方繁华天地,那里百枝竞生,百花怒放,仿佛是一团缤纷彩云飘落树上。
“我去看看。”
季言洲脚下用力,纵身跃起,晃眼便轻巧地立在缀满花朵的枝干之上。他走至枝干根生之处,蹲着身,手上用力按了一按,只觉异常坚固。
他沉思了片刻,忽然对着树下的扶玉与云邪大声喊道:“玉儿,你们走远一些。”
“师兄,你小心一些。”虽不知师兄要做什么,但扶玉对季言洲从来都是深信不疑,她一边高声嘱咐,一边和云邪向远处走了一些。
等二人立定,再仰头看去,只见季言洲已站起身来,抽出了焰刀。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季言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枝干根处直劈而下,刀法又快又准,转眼已将枝干的大半齐根斩下。
扶玉始料不及,见状不禁惊呼一声,脱口唤道:“师兄!”
扶玉正在可惜这样的奇景被破坏,耳畔忽然传来云邪清润淡然的声音:“这棵树,活不久了。”
扶玉诧异地看向云邪。
云邪俊美的脸上是一贯的清冷神情,他仰头望着高入云天的古木,双目微眯,道:“若是任它就此生长,不出五年,这棵树便会枯朽死去;而不出十年,这周围几座山也会变成一片荒山。”
扶玉听得不明不白,一片愕然。而立在上方的季言洲闻言却是了然地笑一笑。他轻轻一跃,伸手攀住附近的一枝粗干,将彩云似的枝干一脚踢下。庞大无比的枝干坠在地上,响起重重的“轰”的一声,瞬间压倒一片花丛,同时也激起一阵沁人心扉的香风。
与此同时,云邪继续对扶玉道:“这四周花木都是寻常花木,不论它如何生长也不会长得如此之大,这只能说明这棵树上必然存在着某样蕴含丰富灵气的东西。四周的花木不断地汲取着旺盛的灵气,疯狂生长,以致于过早耗尽了生机。世间任何生命都有尽头、有限制,一旦越过了本身所能承受的界点,迎来的只有毁灭。或许此时并未造成危害,但当它达到顶峰之时,离死亡便只有一步之遥。”
扶玉明悟过来,她望着华丽繁盛、生机盎然的青山,不禁生出一种可惜之感。
但片刻之后,云邪忽然又道:“不过,今日以后也许会活得久一些了。”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被树干上的断根之处,像是看到了什么。
扶玉也仰头望去,却见季言洲已松开手,轻飘飘地落在未曾斩断的枝干上,挡住了树干。
季言洲蹲下身,如炬的目光凝视在树干之上,而在整齐平滑的断根之中,赫然斜嵌着一个刻有细密莲花纹的圆木花鉴。花鉴颜色浅黄,雅致古朴,鉴上雕刻的莲纹繁复而精巧。
他伸出手,将深嵌在树干中的花鉴用力抽了出来,翻过来一看,却见花鉴背面刻着“六缠花鉴”四个小字。季言洲将六缠花鉴收入袖中,他站起身,执刀挥下,刀光一晃,枝干无声断裂,轰然坠向地面。
而在枝干还未坠下时,季言洲足尖一点,身轻如燕地掠上另一条树枝。随后他便如飞鸟一般不停地纵跃在古木的枝干之间,手挥焰刀,将古木上繁杂的枝丫尽数除去。刀过处,粗枝密叶簌簌而落,纷飞满天。
不一会儿,季言洲便飞落于地,收刀入鞘,笑着走向扶玉和云邪。
扶玉连忙迎了上去,一句“师兄”还没唤出口,季言洲已将一个刻有莲纹的浅黄圆木花鉴放到她的手里,开口:“这是六缠花鉴,乃是一百多年前隐莲山人用小南山万年缠生木落下的一截断枝所打造,最是能延年益寿。”
“缠生木?!”扶玉惊讶出声,她瞬间明白过来云邪此前说的话,以及师兄为何会将那些枝干斩断。
小南山缠生木乃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灵木,早在远古之时便已诞生。不论是缠生木的枝干还是树叶,只要在它三尺以内,便可延年益寿。虽然缠生木对人的身体大有裨益,但对于草木却不亚于一场灭顶的劫难。
若将缠生木的枝或叶置于草木之中,那么方圆数里的花草林木会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极速生长,变得极为丰茂繁盛,但一段时间过后,花木生机提前耗尽,便会自内而外变得枯黄,朽落成灰。
季言洲点点头,道:“小南山虽说不大,但缠生木岁久通灵,踪迹隐秘,十分难寻,数万年来也不过出现了寥寥几次。一百多年前,隐莲山人无意中得到缠生木的一截断枝,一时引起轰动,同时也遭到了无数人的艳羡与嫉妒,明里暗里也不知有多少人曾抢夺过。”
“既是隐莲山人之物,那它现在又怎会在此?”扶玉疑惑道。
季言洲摇摇头,道:“这我便不清楚了,自从得到缠生木之后,隐莲山人便隐匿了行迹,自此不知所踪。”
话音一落,便听云邪接话道:“我曾在一本野籍上看过,隐莲山人曾入内蛮山寻找能够驻颜的冰骨花,也许便是那时遗失的。”
季言洲认同地点头,随后又笑道:“不论如何,我们如今既遇到,便是有缘,将它取下,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玉儿,你收好。”
“放我这里?不行,师兄,缠生木这么珍贵,我若是弄丢了怎么办。”扶玉连忙将六缠花鉴递还给季言洲。
季言洲并未接下,只笑道:“六缠花鉴放在我们谁身上都一样,而且这个东西,自然是姑娘家用着好看。至于它珍不珍贵,也许在百十年前,它确是稀世之珍,可如今截断枝中的灵气已所剩无几,即便是延寿,至多也就几十年,你安心将它收好。”
扶玉摩挲着六缠花鉴,只觉莲纹精致秀美,越看越是喜欢。她眨眼看向季言洲,抿唇笑了笑,道:“那我就收下了?”
季言洲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应了一声,又道:“好了,我们快走吧。”
扶玉将六缠花鉴放入怀中,不再耽搁,重新向前纵去,几人很快便离开了那片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