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我惊的一颤,蛮歌却恍然。步杀背手,拭下一指朱色,微怔,迅速拈入手心,垂了眸。三皇子死死盯着他,眸中黑云欲摧,指节绷白攥弦而握,忽又挥袖。
我与蛮歌默契十足,同时扑跃。我张臂护住步杀,她出手拦向三皇——
拦、拦偏了啊喂!拦三皇子,你扑我床头做什么?
弦风如荡,蛮歌终是慢了一步。我床头的榻案翻倒,玉瓷碎溅,嫣红淌地。蛮歌表情空了一瞬,满眼肉疼,“上好的,烟霞琉璃脂啊……”
三皇子恼了。后果是,我找不见步杀了。
在我上蹿下跳,翻宫倒殿,就差掘地三尺的时候,撞上了把我榻案噼啪一通乱砸愤然拂袖而去就再没了影的三皇子。
彼时,他正在修琴,被他一掌拂断了弦的那张。
“在找什么?”
我抿唇,没吭气儿。
虽然,是我做的不地道,舞到你面前秀恩爱撒狗粮,可你直接把步杀藏起来算什么君子所为?解决不了情敌,就解决自己喜欢的人,耍赖玩儿手段搞监·禁么?
“步杀,”我欲言又止,“是我缠着他、强迫他的。若是越矩了,我一定改。还请三皇子,莫要怪他。三皇子若有气,撒我身上罢,打骂悉听尊便。但不带这么折磨人的,我九年未曾见他——”
三皇子,“不过三日,何来九年?”
我,“一日三秋,度之如年。”
三皇子,“……”
“就这般……喜欢么,”三皇子噙了讽笑,未抬眼,只随手拨弄琴弦,“公主究竟……知不知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一怔,却见他仰头,棕眸似珀,唇勾浅笑,“澈带公主,去亲眼瞧个明白,可好?”
青黑昏暗的石壁,细窄的行道诡异狭长,通向不见阳光的幽晦窟穴,浓重的腥锈腐败之气从深处散开。心惊胆战的瞧着石壁上似明似灭的摇曳灯火,熟悉却又陌生的恐惧蔓延开来,我转身就跑,被三皇子伸手给拎了回来。
他立在昏影晃动之中,道,“公主,不想进去瞧瞧么?”
我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想不想。不、不用……了罢……”
三皇子却笑了,“也是,这般黑暗污浊不堪之地,任谁也不愿踏入半步,唯有泥地里蠕动的蛆虫,才甘容身苟活于此。”
三皇子俯身,我一僵,只听他轻道,“而这里,就是那卫子,自小长大的地方……”
我,“……”
三皇子,“东临死士,该呆的地方。”
我颤抖,三皇子垂眸瞧着我,似玩赏般,讽笑入了眼底。下一刻,却被我一把揪了衣襟拽住,“你、你、你把他关在里面了?你又把他关在里面了!”
三皇子愣住,我气的浑身发抖,“你、你、你他喵的,是不是有病!”
我想起了一个残忍的驯狼实验。将幼狼关进笼子里,每当它试图逃脱,就会被人用一根带电的棍子揍得头破血流。直到有一天,幼狼放弃挣扎,沾血的棍子成了它最恐惧的存在。哪怕日后,它长成了一只身强体壮爪牙锋利的成狼,而那根棍子早已电量耗尽锈蚀老化,朽坏到甚至能被它一口咬断。可那根锈迹斑斑如血的朽棍,只是轻靠在笼子门口,就能让它像幼时一样背耳夹尾,蜷缩成团瑟瑟发抖,永远不敢踏出笼子半步。
所以说,童年阴影什么的,那是可怕到,烙印入骨髓里的恐惧啊……
三皇子这个疯批。
我拎裙就向行道深处奔去,灯火愈暗,腥锈更浓,却是在极窄处入了死路,不得其门。我焦急的爬上石墙,拍捶敲打,寻找入口。
火光撩动,风影忽现,癸丑极快看我一眼,跪地,“殿下,今日,大都领在。”
三皇子回神,收了怔怔瞧我的视线,淡道,“无妨,她打不开那扇暗——”
“咔嘣——”,窸窣细响中,一道侧门翻转。我重心一歪,跌入暗道,只及看到三皇子诧异的棕眸和伸来捞我的手臂,侧门闭合,我被黑暗淹没。
拳头砸在墙上的闷响,三皇子急切的声音传来,混沌不清,依稀可辨,“你莫要乱跑,我自另一侧暗门入内寻你。”
我佝偻着身子,勉强站立,四下局促如洞,密道一般,漆黑似夜。窸窣细响入耳不绝,似鼠虫四面爬动,紧随我而至。我心里发毛,摸索着道壁往前,没走两步,就又入了死路。窸窣愈近,我慌乱的四下摸打,拍至一处,又是一声“咔嘣——”
我再次侧翻,跌入另一个密道。
狼狈爬起,我胳膊撑在洞壁,有了发现。那窸窣细响,确实是紧追我而至的,视线看向手腕,或者说,是紧追我腕间的珠链而至。我摸在石壁上,轻划手臂,细响窣动,果然指哪走哪。
手指停在一个凹处,合掌压按,窣动聚集,“咔嘣——”
又解锁了一道新门。
嗷嗷——
步杀这是,送了我一把古代版智能锁的异形钥匙?
在有节律的“咔嘣——”声中,我一路解锁,寻洞而行,终于看见一线光亮。我逐光而动,爬出洞去。刺眼的光芒褪去,眼前,是一双黑锦缎纹的武靴,视线上移,劲力修长的腿,黑带绑缚,暗纹黑衣,长剑悬腰。我仰脸,对上一双细长深邃的凤目。
癸亥,“……”
癸亥端坐在座,冷若冰霜的面上,有一丝皲裂。少有情绪的眸子,正轻睁,疾闪过惊诧和难以理解。我海豹顶球一样,仰着脑袋,半边身子洞外,半边身子洞内。
而我们身侧,一片鸦黑单膝跪地,整整九颗乌嘟嘟的脑袋,一个个垂眼低眉,正俯首听令。
我,“!”
我四肢并用,蛄蛹着慌乱往回爬,试图把自己,再塞回洞去。我默念,东临禁军都是乖宝宝,非令不看,非令不听,非令不动。
可偏偏,这群人里,就有个天生反骨的。他不仅看了,他还拿镖丢我!
“嗖——”的破空之声响起,那镖在离我脑门心儿仅微毫之距时,被一只大掌徒手截握,随手弃在地上。
而后,那大掌顺手扯了一物,轻轻扔向我。
宽大的披风翻飞,在众人闻声抬头时,蒙头盖脸的罩住了我。我躲在披风之下,裹住脑袋,衣领缝隙中,瞧见了众人一脸淡漠的视我为无物,和天生反骨尤为显眼的……圆睁的双目?
啊,表情管理,失败了啊……好少见……这反骨,是个死士萌新罢。
好在,不用爬回密道了,公爹又开了扇门给我。我双手蒙紧披风,没敢吭声,乖乖进去,没走多远,顺墙蹲下,数蚂蚁。想等公爹下会了,就与他说步杀的事,一起悄悄去寻。
然公爹没等到,却等来一只手捂住我的唇,扯了我就走。我挣扎,三皇子压低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莫出声,是我,快随我出去。”
他嗓音紧绷,微喘着气,小臂上的汗珠透湿衣袖,沾了我满脸。待至一条幽暗的曲道,他攥紧了一颗拳头大亮通通的夜明珠,拍开暗门,携我拐入其中。
“为何乱跑,”三皇子俯身撑壁,犹在细喘,声有厉色,“公主可知,你方才所闯之地,乃是禁军大都领的专道。公主当庆幸,未曾与那人正面撞上。那大都领噬血喜杀,更是东临朝堂,唯一个可以先行斩杀皇亲贵胄,再向父皇禀报之人。”
“这个皇亲贵胄,”三皇子道,“包括澈与公主。”
我,“!”
三皇子起身,扯过我便走,“总之,速速出去,再言其他。”
我反对,“可是,步杀——”
“如果公主,还想有命见那卫子的话,”三皇子答的极快,“就不该逗留此地。”
我,“可步杀他——”
脚下骤然一空,强烈的失重感,一只大手捞了我旋转,踉跄落地。三皇子紧张抬眸,死死盯着头顶缓缓闭合的机关,嗓音干涩,紧绷如弦,“地、地道。月明珠,还在上面。”
话音方落,我们彻底,被吞没在黑暗之中。
腰间的大掌骤然收紧,肌肉僵硬绷直,用力到隐颤。我被他勒得生疼,伸手去掰他卡在我腰上的掌,方一触上,才觉不对。他的手背冰凉,冷汗如珠,簌簌滚落,喉间哧响,已有气音。
我摸向他,“三皇子?”
他开始大口喘气,只进不出,急促似若窒息,身体已在痉挛。不会是,呼吸性碱中毒了罢!
我心下大凛,摸索他口鼻,“三皇子,三皇子!你听我说,不要像这样大口吸气,闭上嘴巴,用鼻子呼气!”
我满身翻找,未寻一物,唯有将衣袖兜成袋状,紧紧罩上他的口鼻,道,“按我说的节奏,呼气,吸气。”
衣袖中,他呼的气极短,方打在我的手臂就消失,他的吸气又太长太多,喉咙如撕,喘息犹促,衣物透湿,身体已有下沉的趋势。
“慢下来,闭上嘴,用鼻子,把气呼出来,”勉强撑住他瘫倒的身子,我摸索到他的手,放在鼻唇下,气吐在他的手背上,“感觉到了么,像这样,像我这样,长呼——轻吸—,长呼——轻吸—,呼——吸—”
每说一个呼字,就将气,喷在他的手背,持续少许,再短暂的吸气。不知重复多少次,衣袖侧,终于有气流打在手臂,频率逐降,呼吸渐缓……
黑暗之中,三皇子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低咽,“阿乌……救救我……”
这是……缓过来了?我凑近去听他所言,正要收袖,却被他一把逮住手臂,张口就咬。嗷呜——疼!多大仇多大怨!
三皇子一直昏昏沉沉,好在止了颤抖,气息平稳不促,想是没什么大碍了。他靠在我身上,许久,脑袋动了动,我急道,“别动!慢、慢点儿!先把我胳膊吐出来!”
三皇子迷茫,“你……好香。”
我趁他张口,抽出手,跳远一步,“香也不能啃!”
咬了不放不说,还要再扯一下,嚼巴嚼巴味儿。我严重怀疑他神志不清,把我手臂当糖醋小排给啃了。亏得他手软脚软没了力气,没给我咬破皮。
三皇子,“月、月明珠。”
听声音,这回似是清醒了。窸窣响动,一圆抖动的明光,从三皇子胸口被掏出,照亮了小小一隅。他轻颤的手上,一颗青枣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然光亮不过片刻,便被三皇子颤落在地,嘟溜嘟溜滚向远处,滚走了光亮,黑暗再次侵袭。
耳边,三皇子短促的喘息又起。不、不是还要再来一遍罢?!
我福临心至,提裙就奔向那珠子,拾回塞给三皇子。奈何他手抖的厉害,根本攥不住。我脑袋一懵,就将珠子扣进了三皇子的发冠。
三皇子看向我,脑袋顶着颗月明珠,锃光瓦亮,跟带了个小型探照灯似的。
我观察他,呼吸回稳,冷汗止住,状态回复。就是脸,阴沉的,像是在拍恐怖片。他开口,咬牙隐忍,“你拿着,便是。”
“啊,好。”我忙将珠子摘下,放在手心,却又听他促道,“莫离太远。”
原来,他怕黑啊。
扶了三皇子,我举着月明珠,四下寻找出路。三皇子倚我而行,沉默了半晌,问,“公主,没有什么要问的么?”
我摇摇头,对他并不好奇。而且方才,怕也属于皇子辛秘了,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但有一点,我不吐不快。
我,“三皇子,你今日将我带到这里,其实,是想吓我来着的罢?”
三皇子,“……”
我,“你想吓我,可却把自己给坑了。”
三皇子,“…………”
我,“你看,这就叫做,现世报。”
三皇子,“………………”
我,“所以,咱们做人啊,还是要厚道一点儿的。”
三皇子别过脸,“你既知道,方才,放着我不管便是。”
我撇嘴,“我若不管,有人会伤心。”
三皇子止步,我道,“你知道么,我曾问步杀,三皇子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说,是极好的人,如冬日暖阳,像极了……兄长,”我看向他,“我想,若你出事,他一定会,很伤心。”
想了想,我还是道,“你方才,是呼吸碱中毒了。就是,过度吸气的话,人的体内会产生一种类似毒素的东西,会让人手脚麻痹、肌肉震颤、眩晕抽搐。若下次再有,你记着以鼻吸口呼,放慢呼吸频率。若实在无法自控,就如我那般,找个袋子一样的东西,捂住口鼻,把气呼在里面,再吸回去,慢慢就能缓过来了。”
三皇子,“……”
光影昏昏,他垂了眼,半张脸匿于幽暗,瞧不大清。许久,他才开口,似嘲犹讽,“呵……兄长……那公主呢?公主心中,澈是什么?”
我脱口,“绿茶,疯批,白切黑。”
三皇子,“……”
我,“!”
三皇子,“何解?”
我慌神,大脑cpu烧爆,在只我二人的暗室中,求生欲满满,正色道,“君子如茶,温润绿玉。峰岚峻秀,辟古开今。知黑守白,胸襟天下。”
三皇子棕眸轻暗,隐生浅笑,“实话?”
“大实话!我们对三皇子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我诺诺,低道,“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辜负了这拳拳真意,对步杀好一点,也别折腾我了罢?”
“公主还真是,三句不离他。”
棕眸笑意消失,三皇子伸手拍向身侧,暗门开启,光线涌入,他转身就走。我呆愣一瞬,快步跟上,“你、你、你知道门在此处,为什么还……还让我灰头土脸的,扛着你找了那么久……”
折腾我便罢,你一个黑暗幽闭恐惧症的,狠起来连自己都折腾?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主,果真疯批。
假山曲径,叠石翠嶂,及至小径峰回路转之处,三皇子忽滞,倏而转身,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迷惑,“这又是做什么?”
“那他呢?”三皇子的声音压的很低,近乎耳语,“在公主心中,他又是,什么人?”
“喜欢的人,”我毫不犹豫,语气不禁柔软,“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手上沾满鲜血,刀下宿尽亡魂,人屠罗刹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究竟……有何好喜欢?”
“沾满鲜血,洗掉便是。他拿刀,不过是为了活下去。那双手,又不是生来就只知执刀相杀,”我有些生气,“他会执刀护我,会执刀为我下厨做汤羹。即使生了好大的气,也会先喂饱我不让我受饿,会因我一句话,就拼死救下一村素不相识的可怜人……对我来说,他就是,干净纯粹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干净纯粹……温柔到骨子里的……人,”三皇子喃然,失神半晌,忽而轻笑,引我前行转向,“那便……看看罢,看看公主口中,干净纯粹温柔到骨子里的人,看看他那双沾满血的手,洗不洗的净。”
眼前,遮盖的大掌移开,几滴温热的猩红,飞溅在我的睫毛眼尾。
我缓缓的,眨了眨眼。
遍地横尸,森然入目。尸堆之上,残余数人,浴血而战。一人玄衣墨发,乌眸空洞,负手而前,一刀将人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