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妃
额林珠同皇太后照着往日一样念了半个时辰的经。
九月，桂香宜人。
额林珠从慈仁宫出来后，慢慢走在宫道上，嗅着浅淡的花香。
玉帘见她望向永寿宫，不由道：“格格，皇上说不定在里头呢。”
“仪仗都不在，皇上应当已经走了。”
额林珠说着，向前走去。守在宫门前的小太监见了她，立即赔了笑：“参见马佳格格，慧妃娘娘说格格来不必通传，格格请——”
额林珠闻言，笑意更深：“劳烦公公。”
小太监在前面领着路，带她到了正殿就止了步，“格格请，奴才就先告退了。”
额林珠颔首道谢，又有宫女来迎她进了寝殿。
“姐姐？”
额林珠一进殿，却没看见娜仁托娅，一时疑惑，正要寻找，背后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额林珠无奈转身：“姐姐不是病了吗？”
眼前的娜仁托娅脸色除了有些苍白外，神采奕奕，“病了，难道就不能同你玩乐？”
额林珠见她穿着单薄，忙拉着她的手将她往榻上推，“姐姐快回榻上休息。”
“哎呀哎呀，额林珠，你这样就太没意思了。”娜仁托娅嘴上虽这样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床榻上，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皇上这样说，你也这样说，我只是病了，又不是傻了，难道还不知晓休息吗？”
额林珠压了压她的被角，轻轻道：“姐姐既然知晓，就该好好养着身体才是，不要再让人担忧了。”
她目光一转，疑心道：“姐姐这三天两头的生病，也不是一回事，莫不是太医给姐姐开的药，姐姐全都倒了？”
“别胡说。”娜仁托娅急道，对着长生天发誓，“我可是一滴不漏喝完了的。”
“不过——”她笑眯眯地凑到额林珠面前，眨了眨眼睛，“今日皇后没为难你吧？”
额林珠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她是皇后，我只是庶妃，何必为难我？”
娜仁托娅原本是信了的，可是触及到玉帘嘟着嘴，一脸不满的样子，又起了疑心。不过，她也没逼问额林珠的意思，而是点点头，大松一口气：“那便好，你方才没来时，皇后还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些补品，说让我好好养病，这几日不必去请安了。”
额林珠担心道：“今日是皇后入宫后第一次请安，姐姐却不在，慈宁宫时，皇后听见皇上说来看望姐姐，脸色都不好看了，姐姐这样，只怕是会惹恼了皇后。”
娜仁托娅满不在乎地样子：“担心什么，你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你自己。”
“你别想瞒着我，生辰那日，我可瞧得清清楚楚，皇后对你，可不算喜欢。”
额林珠蓦地一笑，柳叶弯眉，眼波盈盈：“瞧姐姐这话说的，历来后宫里哪有皇后和嫔妃是互相喜欢的关系？”
娜仁托娅凝望着她，突然严肃地道：“你别曲解我的意思，额林珠，你知道的，皇上如今对你的情分与旁人不同，皇后定会将你当成眼中钉的。我代表着满蒙联姻，不论如何，皇后都不敢动我，可你呢？”
娜仁托娅见她脸上还带着笑，愈发气恼：“你还笑！我和你认真说话你，可没开玩笑。”
额林珠点点头，敛了笑容：“姐姐的话，我都明白，只是，皇后再不喜欢我也不能将我如何，难不成，她还会杀了我？”
见她实在恼怒，又忙安慰道：“姐姐还不知道我吗？宫里人多口杂的，她是皇后，一举一动被多少人盯着呢，若想对我下手，这几年，都没有法子的。”
后一句话，娜仁托娅没明白：“你如此肯定这几年她不会？”
额林珠附耳道：“后宫的权力，还掌握在太皇太后手中。”
娜仁托娅一时理解这句话。
“若是皇上没有立后便罢了，可是立了皇后，后宫都该交给皇后管理，从前一直是太皇太后管理，现在应当是皇后管理才是。”额林珠慢慢解释，“只是，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是，皇后资历尚浅，先跟着太皇太后学几年，再管理后宫。”
娜仁托娅恍然大悟：“那皇后的金宝岂不成了一个只能看不能用的金疙瘩了？”
额林珠嗤地一笑：“那可是皇后金宝，代表的是皇后的身份，就像皇上的玉玺一样，即便不能用又如何，过不了几年，太皇太后总归是要归还权力的。”
娜仁托娅点头：“倒也是。”
她唏嘘道：“这平静地的日子最多能再过两三年吧。”
额林珠淡淡一笑：“若能平静两三年，倒也算是好事。”
至少，那个时候，她也长大了。
而玄烨，也到了能召嫔妃侍寝的年纪。
娜仁托娅靠在软枕上，双手与她交握在一起，忽然有些伤感：“额林珠，倘若将来我将你一人留在后宫，你可会怨我？”
额林珠猛然抽出手，瞪她一眼：“姐姐胡说什么呢？你不过比我大了两岁，等你走了，我又能活多久？”
她的温度骤然离开，倒有些不适应。
娜仁托娅垂眸道：“额林珠，我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我不想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太医却不与我说实话，太皇太后她们都瞒着我，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得了重病，是否活不长久，原本，我是不在乎的，满蒙联姻，我没了，还有下一个博尔济吉特氏，可是，我又放心不下你。”
她少有这样流露感情的时候，额林珠只觉得脑子嗡嗡的，一个字也不想听。
可她还在说，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又爬到了她的心里。
“雨疏已经被我送回科尔沁了，如今我只放心不下你了，额林珠，你这样美好的人，偏偏生在了这里。若是你在我们草原上，该是多么快乐，我们可以一起骑马，一起赶羊，累了，可以一起躺在草地上看夕阳，晚上围着篝火，一起跳舞，一起看星星……”
她说的每一个场面，都一一浮现在额林珠眼前，仿佛，她也看到过，也与她一起这样生活过。
“紫禁城，困住了我们。”
“我永远回不去了，额林珠，你也看不到那样一望无边的美景，整日只能看着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娜仁托娅看着她，眼眸着闪着泪光，声音也变得哽咽：“我想回家。”
额林珠说不出此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有一块石头压在了后背上，她拼命想要呼吸，想要逃离，却没有人向她伸出手，她们只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看着她痛苦。
而她，现在就像这样看着娜仁托娅，如溺水之人，找不到浮木。
她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哪怕一个字，她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紧紧抱住娜仁托娅，紧紧抱着她，试图给她一丝温暖。
娜仁托娅的身体，那样的瘦弱，那样纤细。
额林珠不知为何，嘴里忽然尝到了一点咸咸的味道。
她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
哦，原来，是她的眼泪。
她竟无声地哭了。
此时的第一反应，却是担心娜仁托娅发现她哭了，忙将眼泪抹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哑着嗓子道：“姐姐，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哪怕在紫禁城，也一样。”
什么身份，什么规矩，哪里比得上娜仁托娅重要呢？
她现在只想看见娜仁托娅脸上洋溢着的笑容。
额林珠松开她，静静地看着她，眼底一片沉静之色，说出的话却格外疯狂：“姐姐，你如今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娜仁托娅愣愣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口就道：“我想吃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