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就在一脚踏空的那个瞬间,必然脑袋着地的闻玳玳知道,自己恐怕要提前玩儿完了。
三十多个台阶,每个十五寸高,加起接近五米。
闻玳玳不敢想象自己这样翻滚下去,全身上下的骨头是不是能碎上好几遍。
“呆呆小祖宗!”
大惊失色喊破了音的人,是好不容易找到闻玳玳的苏青。
她完全想不到好端端的,闻玳玳怎么跑到了这里,又是为何跌落下来。失张失智,又慌又急,完全乱了手脚,不知道是该原地接,还是跑上两步台阶去挡。
“主上!”
接着,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嚎。
刚惊魂未定又要准备等死的闻玳玳,已经完全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了。
她只能看见头顶那依然妖娆的纱幔,因为自己带起的风,左右摇摆,仿佛在跟自己告别,嘲笑她就算重生一世,仍旧不是尉迟千澈的对手。
从踏进松竹楼开始,接连见到一条条人命跟杀鸡宰羊般被屠戮,纵使见过人间最震撼的血海,再次面对时,原以为自己能挺住,到头来,却仍旧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栗。
一次又一次的被扼住喉咙,一次又一次的压下去胸口痉挛,此时此刻再也承受不住巨大压力的迅猛爆发开来。
又要被吓死吗?
她痛苦吃力的呼吸,眩晕脑胀,前世今生过眼云烟,万恨千愁、五味杂陈,乱七八糟搅弄在一起。
一切,正在变的模糊,越来越不受控制,直至最后连纱幔也看不见了。
丢下句无能无力的话说给自己听:“真没出息……。”
“是挺没出息。”
没有冷硬硌人的台阶,没有遍体鳞伤的疼痛,十分稳当的,小小的人落入一个寒如风雪却踏实的怀抱。
伴随没忍住痛的闷哼,跟不知哪里骨断了的重响,苏青终于反应过来的赶紧去接跌落的两人。
于事无补。
巨大的冲击只能连累着她一起碾压,跟微乎其微的缓冲。
三个人,就那么跟滚雪球似的,被楼梯摔出七八米远。
与此同时。
屋内苏白跟龙池卫们先是大骇尉迟千澈不顾一切跳下去救闻玳玳。又一时疏忽失察,让被作践重伤的修岁,竟有余力反抗,趁机翻栏逃走了。
彻底陷入混乱。
苏白赶紧命守在楼下的龙池卫去追。
自己跟连滚带爬也没什么区别的冲下楼梯,查看三人伤势。
尉迟千澈立刻坐起,发现怀中的闻玳玳嘴唇泛紫,已没了意识,
“针!”
眉头一皱,尉迟千澈顾不得自己痛不堪忍,将外袍一脱一重叠,平铺在地上,然后把闻玳玳如易碎的珍宝般小心放平在外袍中央。然后冲苏青说了这么一个字。
苏青右手臂好似折了,听到针,出于医者的敏感,一刻也不容缓的掏出随身携带的针包,急喘着跌跌撞撞,左手拔出一根,匍匐递给尉迟千澈。
仿佛犯了心急的不是闻玳玳,而是她自己。
“药!”
尉迟千澈的语态带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寒意,阵阵冰雪翻涌。
急速在闻玳玳全身上下能吊命的地方,开始风驰电掣的下针。
他的双眸异常的平静,平静到刚刚遭受了那么巨大的冲击,竟然听不到他丁点喘息。
见到自家主子尚且能方寸不乱,连灭国屠家都已经历经过的苏青,也学着尉迟千澈的样子,尽快调整气息,把药丸放入茶杯,用近处桌上的水化开,全部灌进了闻玳玳嘴中。
不知为何,明明平常扎几针都就能平缓下来的心疾,这一次配上提命的药,竟然不管用了。
眼看闻玳玳的小脸、手指已经苍白到完全没有血色。
当机立断。
尉迟千澈把那些已经扎进穴位的针,挨个扭转调整加重。
苏青唯恐自己急促的呼吸会干扰到尉迟千澈,快要憋闭气的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配合着尉迟千澈,又倒出一枚药丸,加重药量,再次放入茶杯化开,给闻玳玳硬灌进嘴里。
苏白及随后赶来的龙池卫没有一个敢吱声,集体心脏骤停,纷纷倒退留出足够的空间,让新鲜空气流通。
所有人,都被越来越低无形的黑暗笼罩,四处充斥压抑、焦虑、窒息。
这股力量比山还要沉重,想要将楼内所有人都狠狠的压制于此,永无翻身。
在龙池卫眼里,平日高高在上的主子,临渊国的未来储君,就那么虔诚的双膝跪地,背影孤冷,黯然神伤,仿佛被钉死到了原处,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与微渺的希望失之交臂。
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心态极其平稳,跪了许久都不觉得腿累,眼皮甚至都懒得抬一下。
只不过,青筋突起、越攥越紧发出咯咯响的拳头,开始暴露了他真正的情绪。
毁天灭地,哪怕杀光天下所有人都不足以泄愤的滔天怒火。
马上就要崩裂,灭了一切的绝望,让龙池卫开始感到恐惧。
一个接一个,节节后退。
颤颤巍巍,自知没看好闻玳玳,犯下破天大错的苏青,壮着胆子去触碰闻玳玳的手。
“滚!”
本就阴寒的语气混上了锋利。
苏青红着眼睛,抖着声说:“主上,呆呆的手,凉了。”
一双深情款款的眸子噙满簇簇火花,瘆人的瞪向她,像是找到其中一个宣泄口,又轻又和气道:“那你就去地下,给她一直暖着吧!”说完拔高嗓音勒令:“苏白!”
家中仅剩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苏白,吓到瑟瑟发抖,跪走到尉迟千澈跟前,一个劲儿的磕头请求尉迟千澈饶恕,甚至提出:“主上,还是让属下去陪呆呆姑娘吧!属下从小就火气旺盛,冬天几乎不盖被呢!”
苏青岂会不知哥哥胡说八道是在维护自己,按照龙池卫的规矩,任务失败分大小,最大不过一个死字。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让尉迟千澈亲手养起来,一寸都不敢离开视线,比眼珠子珍贵,比储君地位都要高的姑娘,以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在大家面前。
恐怕所有的刑罚加在一起,用到她身上都是不够的。
自刎,算是留足了情面。
她了解尉迟千澈的脾气,为避免伤及无辜。性子本就烈的姑娘,趁自己苏白不备,直接拔了他的剑,稳准狠架到了挺直的脖子上。
龙池卫跟苏白此起彼伏的惊呼。
“万万不可!”
“苏青姑娘,莫要冲动!”
“主上三思。”
哗啦啦跪倒一片,央求已经几乎心死在原地尉迟千澈。
苏青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一脸决绝,用保重的目光在苏白脸上短暂一停留,就要闭目用力。
“咳咳!”
仿佛能裂石穿云的咳嗽声,将千斤重的气氛,狠狠击碎。
剑,哐啷!掉落在地。
龙池卫谁也顾不得仪态,爬着聚集过来
连续的剧烈咳嗽,眼睛无光的微睁,大口喘息后,重新合了回去。
尉迟千澈阴郁的霾霎如拨云见日,循序渐进又去轻轻扭转那些没有拔出来的针。
“疼!”
糯叽叽的声音,委屈的哭喊出来。
苏青胡乱抹了把泪,忙去给闻玳玳探脉。
如释重负:“缓过来了,终于缓过来了!”
苏白伸头看了一眼:“方才不是睁眼了,怎么又闭上了?”
龙池卫们纷纷投去疑惑。
苏青生怕惊扰到闻玳玳低声跟大家解释:“呆呆刚犯过剧烈的心悸,表里内里都有损伤。损伤之后,会周身疲乏。她现在正进入一种嗜睡保护身体的状态,睡足自会醒。”
苏白大大松了口气,跪坐在地上,一擦汗,才发现方才不知不觉间,袖子已经一片湿凉。
龙池卫窃窃私语,皆掩饰不住内心真正的喜悦,纷纷都说太好了。
群情激昂中。
有一个人是从头彻尾都安静的。
跪了那么久的他,四平八稳的站起来。
几乎是立刻,所有人在看到尉迟千澈不见一丝喜色的脸上,集体噤声。
重新恢复一片死寂,犯怵的给尉迟千澈让开一条道。
就在这时,去追修岁的龙池卫,并不知刚才发生何事的抱憾回来汇报:“禀主上,属下无能,修岁没能追上。”
没追上?
苏白气急起身去质问:“他都伤成那样子了,还能跑?”
追修岁的龙池卫:“属下们顺着血迹,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推测应该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有帮手。
苏白向尉迟千澈推测:“或许是埋伏在松竹楼之外悬星会的人。
尉迟千澈一思:“传令所有龙池卫,全力追杀悬星会余孽,谁若活捉修岁可直接担任龙池卫统领之职。往后,莫要在让孤,听到悬,星,会,三个字。”话到最后,尾音全是嗜血的煞气。
在面面相觑的龙池卫中,统领苏白这次不敢玩笑,更不敢造次了。
自请:“属下一定亲自将修岁捉回,向主上请罪。”说完,带人冲了出去,临走特意嘱咐苏青,让她莫要再闯祸,好好照顾好主上跟闻玳玳的身体。
余下的人等尉迟千澈安排。
“去翠微山。”
苏青将闻玳玳身上的针一根一根轻柔拔出:“不回鬼鹰村了?”
尉迟千澈没有回答,回头环视一圈六年的心血,留下句:“松竹楼……。”
“烧!”
然后捞起闻玳玳,将人仔细包严实,单手横拥着,策马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
闻玳玳是被停留在手上的鸟啄醒的。
“怎会有只绣眼画眉?”她生怕惊走它的慢慢撑起身子,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捉住这只漂亮的鸟。
不成想,刚刚睡醒的手脚酥麻,很不灵活,手掌一不小心拍到它的尾巴上,绣眼画眉受了吓,弹跳两步,展翅就从偌大的景窗逃走了。
一脸失望。
忽而反应过来。
她这是在哪里?
举目望去,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豪横占了一面墙的偌大观景窗,窗外左右两边各有一棵开了花,拼命想要探进头来的至少有百年的大树。
一棵秋海棠。
一棵阴魂不散的玳花。
白色的花瓣,随着微风洋洋洒洒的落在室内,飘到她的脚边,花香四溢。
特别是方才逃回树上的绣眼画眉,一遍一遍的雀跃鸣叫,诗情画意,秋风韶秀…颇有一番送葬的凄凉。
视线一再放远。
清晨的雾气浓郁绵延,却不难看出,自己争置身于重山峻岭,泛着碧落蓝的最顶峰。
美到不真实,美到没有一丝人气,宛如话本中只有神仙能待的九重天,令心神驰。
她猛的一转身。
打量陌生至极,整洁奢华,简直比想象中琼楼玉宇还要再铺张上几分的屋子。
雾云供养,仙山琼阁,难不成上天瞧她实在可怜,让她脱离苦海跟肉体凡胎,修成仙了?
尉迟千澈只不过是她下凡的一个劫数?
问题是,大事未成,渡劫失败,她竟然又被吓死了?
这个因果到底怎么算的?
吱呀!
是房门声。
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玄色袍子上顶着一张明艳倾城的脸,走了进来。
闻玳玳一愣。
没来得及怀疑方才的结论。
有一个过目难忘的斯文少年,跟在尉迟千澈身后。
那个带着两个江湖男子同归于尽的琴师?
顿时!
她豁然开朗,云开见月明,终于知道自己能飞升的原因了。
定是老天开眼,用九天玄雷劈死了尉迟千澈,让他的魂魄上天受惩。
而那位少年琴师,正义之举,定然同她一样,也修成了正果。
一阵欣喜若狂。
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心花怒放的冲上去:“师父,你也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