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哭了?
拿书的指尖动了动,身形不漏痕迹往窗沿倾斜,侧耳不难听见隐约抽泣声。
“是忍不了痒吗?”
自闻玳玳名义上贪玩离家走丢事件后,尉迟千澈便要求龙池卫夜晚在屋顶,白日在屋子附近轮流值守。
方才在一墙之隔值守的苏白,听到闻玳玳醒来,赶紧去了小厨房,把尉迟千澈的交代,给悄声无息完成了。
于是乎推测:“呆呆姑娘吃了面,又看到茶壶跟热水才哭的。属下认为,应是被主上的嘴硬心软给感动哭了,又或是…。”
“说下去。”
“又或是喜极而泣主上闯出鬼门关。”
轻轻一声哼。
尉迟千澈摆正身子,一如既往的冷傲:“闷性子。”
在他印象中,闻玳玳活的无yu无求,情绪波动通常都闷在肚子里。遇到任何事,哪怕是委屈,明明内心已经飞沙走石,表面却总是一派祥和,十分能忍,像是早早的看破红尘。
不悲不喜。
不争不抢。
柔心柔骨。
有关闷性子的断言,只看表面的苏白颇为认同,可能眼下的气氛太过放松,一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其实,呆呆姑娘的性情,与主上倒是颇为相似。”
净白修长的手指将书轻放。
“你的意思是我太仁慈?”
因为尉迟千澈变完声的缘故,平日说话若不刻意压着,犹如切冰碎玉。
苏白禁不住打个冷颤,一下子反应过来,慌张请罪:“是属下失言,自请责罚。”
“手头的事交接一下,去翠微山修缮房屋吧!”
不敢有任何怨言领命:“是。”
就翠微山直上直下,山路陡峭险峻的地形,苏白亲自去监工,他才能更放心些,方便竣工后布阵。
至于闻玳玳。
尉迟千澈从袖口拿出两个精致的小瓷瓶,是苏青特意给闻玳玳配的药,一瓶是医治炭火之毒。至于过敏症状,就算不服药,五日也即可消退,当然,除非痒的受不了,可每晚睡前少量微服一口。
他重新望向窗外,用自己听见的声音道:“忍上一天,让孤看看你的意志。”
话说,被安排明明白白的闻玳玳,正在擤鼻涕。
经过一阵发泄,心里舒坦很多,默默安慰自己,只要师徒二人整日待一起,报仇的机会还有很多,她需耐心等待便是。
当然她还不忘通过这次天赐良机,总结了失败教训,比如年纪太小,掐死他的力度不够大;比如前世尉迟千澈教了太多东西,又杂又乱,她虽能照搬照抄,却不能真正领会其意,跟半吊子一样,缺乏常识;比如被尉迟千澈用上传授,称奇道绝的舞,若是如他所愿学到精髓,是否也能靠这舞曲卖艺赚钱,说不定可雇凶报仇?
到底是被尉迟千澈压制了太久,与世隔绝,默默打小算盘的闻玳玳,并不知外面真正广阔天地的物价行情。
最后自省结论,年纪小,局限大,养精蓄锐是首要。
如此,闻玳玳重新打起精神,收拾好了自己。
端壶进屋,看起来毕恭毕敬的给尉迟千澈斟如杯中:“师父,喝茶。”
尉迟千澈瞥了瞥闻玳玳眼皮的红肿,委屈巴巴的清水鼻涕,收回目光,嗓音少了些许锋利:“那晚吓着没?”
那晚?
不提闻玳玳还差点忘了,本来是打算主动问询的,违心道:“当时徒儿只顾害怕师父受到伤害,并没有仔细去瞧那位姐姐故去的模样。不知师父可有丢失什么东西,听爹爹说,伤害姐姐逃离之人,是个贼。”
尉迟千澈并没有回答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而是好奇:“那女子女扮男装,你是如何分辨她并非男子?”
“姐姐姑娘家的特征还是挺明显的,再说世间哪有男子涂脂抹粉,描眉化眼的。”
颇为意外闻玳玳的回答,小小年纪心思细腻,懂得也不少。
尉迟千澈颇为认真的思索了下:“在你眼中,女子都必须涂脂抹粉,描眉化唇?”
闻玳玳刚要点头,忽而发现尉迟千澈从来都是素面朝天,平日连个讲究的发髻也不挽,大多时候都是青丝半垂在身后,两鬓合拢一束。全身上下唯一的饰物,便是那支让她越看越窝心的玳花簪。
弄粉调脂,于尉迟千澈身上,不存在的。
他陪嫁的妆奁早已卖出贴补家用,能问出此等问题,定是艳羡了女子可以梳妆打扮。
也难怪,尉迟千澈这个年纪,正是爱美的时候。奈何她一介冥婚寡妇,又喜扶危拯弱,好为人师,见的人多了,面子上的丧劲儿总是要做足。日日一身玄袍,便是他在家中立稳脚跟,不招蜂引蝶的军令状。
如此,她若说了实话,尉迟千澈岂不以为自己是在暗讽他,加深对闻家穷苦的怨恨?
要知道,有些恩怨并非一蹴而就,就像自己,是与日俱增的。
想到这儿,赶紧给他降火,庆幸及时醒悟,临到危险边缘刹住了脚,改口道:“也不全是,像师父生来就是花容月貌,明艳倾城的女子,怎会需要那些掩盖其瑕疵,增添自信的俗物来掩盖光芒呢!”
轻嗤!
闻玳玳打了个颤,抬起头。
她见过尉迟千澈很多种笑,特别是在人前:低眉含笑,强颜欢笑,明媚灿笑,和蔼微笑,哑然失笑;人后:嘲弄讥讽,不屑冷嗤,高深莫测,诡谲多变,怪里怪气。反正私下里这不怎么美好的笑,自己全都领教过。
不过,仿佛整个胸腔都在抽搐,憋着不出声是什么笑?
小小的脸,比刚才更僵硬了:不是说天花没有后遗症吗?难道把脑子给烧坏了?
似是觉的自己已为人师,此番举动颇为失态,尉迟千澈稍稍控制了下情绪,整了整衣衫,神情重新恢复了跟欠他钱一样的寒厉模样:“方才一番话是谁教你的?”
“无人,是徒儿有感而发。”闻玳玳答的虔诚。
尉迟千澈放下手中的书,打量刚及胸的小个头:“原先为师觉得你体弱,精力不足。如今发现竟是小瞧了你,从明日开始学着习字读书吧!”
闻玳玳整个人差点当场垮掉。
“不太愿意?”尉迟千澈瞧出来。
想起自己刚在小厨房的一番自省,麻利收拾差点崩坏的脸色:“愿意,怎会不愿,自小徒儿就随师父在村头的亭子,看师父教授同村孩子学识,心中一直很是艳羡,如今自己终于也能有此番机遇,真是高兴坏了。”
“高兴坏了?”尉迟千澈一挑眉,貌似不太信。
闻玳玳咬着后槽牙:“简直迫不及待!”
一本书精准的扔进她怀中:“十日内把书中内容给背熟,其意先不必着急弄懂。”
《千字文》
幼龄孩童的读物,上一世闻玳玳就背的滚瓜烂熟,至于意思,从来都是过脑就忘,但临时应付应该没问题。
论学习的能力,闻玳玳也就占了个记忆好。这要得益于尉迟千澈一心情不佳就让她背书,杂七杂八逮住什么背什么,偶有一两次从傍晚背到天亮也是经历过的。
起初,闻玳玳以为是尉迟千澈年纪轻轻睡眠不好,折腾她背点儿什么,就跟哄孩子入睡需要讲故事一个道理。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他真的就是把她当鹰熬着,狐狸眸子盯的十分认真,不知疲倦,大有越听越精神的劲头,若背着背着,稍有瑕疵,就给她挑错处,若是错的离谱,就全篇重来。
一来二去的她也就服了气,在背诵上从来不敢懈怠偷懒。
直到临死,她都没弄明白,背那么多书到底有个屁用。难不成尉迟千澈把她当解闷的雀,一不爽,要听叽叽喳喳的叫唤,而且是被反复折磨的叫唤才能得劲儿?
唯一值得庆幸是,尉迟千澈自始至终不要求她深究书本的奥妙之处,只要简单说明大意就算过关。
或许跟后来尉迟千澈频繁出村去西岚城有关,并不能像学堂私塾先生一直盯她学业。
日久天长,对她的要求就是,读书背书的量要大。质,不重要。
而现在,闻玳玳更好奇的是尉迟千澈到底去西岚城做什么,她压根不信他嘴上说的赚钱糊口,反倒觉得与复国有关。
一计由心生。
接下来的日子,由于尉迟千澈刚出过花,七日之内不能见风,而她也好不容易在不吃药的境况下,熬过了最痒最糟的时日。
两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着面对面看书。
闻玳玳纵然所有的字都认得,也要装作未开蒙的模样。
在读书识字方面,尉迟千澈非人的耐性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在他心情阴郁、忙的不可开交时,只要她问,他都会事无巨细特意停下来答。
宅子,本就不大,先前父亲特为了尉迟千澈读书,几乎挪出全部家当给尉迟千澈盖了间冬暖夏凉朝向好的书房,供他读书。安抚闻玳玳的话是,回报尉迟千澈费心尽力帮母亲寻医找药治病。
能超出自己的能力去回报,父亲对尉迟千澈的偏爱时常让闻玳玳匪夷所思,但尉迟千澈也的的确确总能在家中有燃眉之急时,利落解决,并非嘴上功夫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能复国成功,的确是有真东西傍身。
当然,往上说,就是钱,钱能解决一切。
第无数次让她越发好奇的事情,尉迟千澈的钱到底从何而来?
噔!噔!噔!
尉迟千澈食指敲敲条案:“又发什么呆?”
连神都没来得及回归正位,声音就能从善如流答道:“徒儿在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成跟师父一样美若天仙的女子。”
这点马屁并没有能取悦到尉迟千澈,抿了口茶,眼没离开书:“今日是你生辰,打算怎么过?”
闻玳玳来了精神:“师父是打算满足徒儿一个愿望吗?”
尉迟千澈没吭声,默认只要不过分,皆可。
闻玳玳早就想到了。
恰巧一只小鸟擦窗飞过,伴随砂砾而起,与此同时尉迟千澈突然眉头一动:“去给茶壶添点热水。”
“不是刚添了吗?”
“凉了。”
闻玳玳就要伸手试。
“为师让你去你就去。”
愿望就在嘴边没说出口的闻玳玳憋闷,但也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就忤逆,只得抱起壶就走。
待听着闻玳玳已经进了小厨房。
尉迟千澈姿态不变,对着空气说:“不是让你去修屋子了?”
“禀告主上,那女子的身份已经查清,属于江湖中名不经传的小帮派,名为悬星会。女子消失的消息,已让悬星会发现端倪,且帮派中的大部分人马已分拨进入西岚城。”
“这点小事,龙池卫收拾不了,还需要你亲自禀报?”
“主上,他们住进了松竹楼。”
松竹楼,尉迟千澈挂牌的地方。
“不是巧合?”
“悬星会头目,名为修岁,点名要见松竹楼头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