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谁家的小兔崽子?”欢快好奇十五六的少年声,落进差点悲望的耳里。
关听肆!
闻玳玳猛地睁开眼,余音绕梁的嗓音虽略显稚嫩,但一个人的粗俗说话习惯不会变。品性刚直,狂野不拘小节,偏偏生了副般般可入画的模样,青山白水般的气质,颇为入她眼。
欣喜若狂,咧着齐全的乳牙璀璨一笑。
春寒料峭的眼睛傲慢一眯,戳戳闻玳玳颇有手感的腮帮:“你个小兔崽子,敢直呼乌茶寨大当家的名讳。赶紧报上身份,谁家跑丢的?”
没等闻玳玳装可爱,装无辜,装可怜,求收留。
表面又轻又和气,实则比万劫不复可怕的声音幽幽传来:“是小女家丢的,劳烦大当家照看了。”
“……?”
关听肆霍然抬头,横眼扫去。
尉!迟!千!澈!
如坠深渊!
闻玳玳直接背气,心脏真受不了这跌宕起伏!
不敢看,也不用看,闻玳玳就知道背后尉迟千澈审讯逼供到的可怕眸光。
刹那间,喜极而泣、旧人重逢的画面迅速扭转成夺魂摄魄,骨颤肉骇的危险。
寂然不动。
血雨腥风将起。
对持到闻玳玳都在胡思乱想,不知是骄傲还是悲哀,自己如猎物般被争夺。
始料未及。
没控制好嗓门的惊艳声如雷贯耳:“敢问姑娘芳名?”
闻玳玳:“…。”
尉迟千澈:“……。”
眉眼浮动。
是的,关听肆先是被尉迟千澈绒团般挠人心痒的语调,而后又被明明穿着玄色粗布衣裳,挽了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发髻,从来不施粉黛,全身上下素到快要出家的绝世容貌给接连震到了。
说完察觉出不妥,用残存理智慌忙改了口:“姑娘可有凭据信物证明这小兔崽子是你的?姑娘与小兔崽子又是什么关系?不过听方才口气,姑娘认识小爷”
总感觉哪里弄错的闻玳玳:“。”
傻问题有点多,一个都不想回答的尉迟千澈:“……。”
可越是这样,被尉迟千澈死盯的关听肆,脸皮的颜色、精神都不正常了,误以为吓到对方,撇着生硬的斯文语调主动示弱:“姑娘别怕,此处虽是匪寨,但小爷不是坏人。”
“……告诉他,我是谁。”尉迟千澈对关听肆的套近乎耐性耗尽,居高临下命令闻玳玳。
被欺压两世的闻玳玳打了个颤,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她说什么都要硬气一回。
本来就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人,更是发挥所长装聋装瞎、一言不发的往关听肆怀中钻了钻。
尉迟千澈深情中藏着冷血的眼睛一眯。
似有所感,闻玳玳眼睛闭的死紧,却仍不长出息的牙齿颤栗。
察觉两人方才对视的微妙关系,自小在尔虞我诈摸爬滚打的关听肆也算是看明白了,费劲将闻玳玳从身上撕下来,讨好递给尉迟千澈,揣测道:“姐妹俩闹矛盾了吧!”而后戳了戳闻玳玳小脑袋:“回家多听姐姐话,下次离家出走,就不是遇上小爷这么好的运气了。”
透明人闻玳玳:“……。”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输在了年龄上。
关听肆,你怎么也肤浅了?你怎么也盲目了?你的正义之心呢?长得漂亮,就一定是好人吗?
话说,明明没到夺鹰蛋日,方才听语气,尉迟千澈何时认识的关听肆?他又如何知道她来了索龙山?
总不能每座山的翻找吧!
接过闻玳玳的尉迟千澈,先将小人全身上下狠狠活剐了个遍,确定没断胳膊断腿不妨碍干活后,完全无视自身仪态的将其粗鲁禁锢腋下。半分没有再交流下去的意思:“告辞。”
刚刚打定主意必须要结识一番的关听肆见美人要走,情急之下抓住尉迟千澈手腕:“姑娘留步。”
一个单手反拧,尉迟千澈惊人的爆发力差点把关听肆胳膊卸下来。
“姑娘误会,姑娘误会,小爷……见天色还早,姑娘一路寻来想必口渴饥饿,不如带着小兔崽子进寨……。” 疼的要跪下的关听肆,怎么也没想到身量与自己差不多,速度、劲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姑娘,防御之术如此厉害。
“不必。”嗓音冷却。
尉迟千澈打断拒绝的利落如风,果决痛快。给过关听肆乱搭讪的小教训后,松开继续向前走。
关听肆性子大大咧咧,被拒绝倒也没意外,还有越挫越勇的劲头,跟在尉迟千澈身后小追打探:“姑娘是附近的石塘村人?”
尉迟千澈掩饰不愉停下,谨慎、敏感、疏淡的与关听肆拉开距离,语气已有警告意味:“留步。”
奇了怪,平日最喜演与人为善的他,怎么让怀中的闻玳玳嗅出了杀气腾腾。
是因为跟她偷偷消失账还没算怒火未消,还是本能对关听肆的排斥?
略有失落的关听肆当然知道适可而止,奈何谁知道仙女多久下凡一次,情急中想起了什么:“姑娘可喜欢鹰?”
第二次学乖了,没敢碰尉迟千澈。
本差点走出火星子的尉迟千澈急顿。
见有戏,关听肆自怀中小心翼翼拿出颗暖意未散的蛋,取悦般递过去:“这是蜂鹰蛋,小爷寻了一个月,又蹲了八天七夜才拿得,今日,就送给姑娘吧!”
蜂鹰,顾名思义,以马蜂各类昆虫为食物,成年后的体型不算太大,作为猛禽,却性情温顺,很好养活,是个比狗更忠诚聪明的伙伴,极善听命令蹲守,一有风吹草动就寻主人喳喳。
听说蜂鹰巢非常难找,通常都建在五六丈的树顶之上,连蹲守到拿蛋,需要极佳的眼力,必须花费极长的时间精力,不眠不休盯住鹰母的捕食作息规律。
也难怪上一世,两人能打起来。
只不过,透明人闻玳玳对关听肆手中的鹰蛋没什么好感。上一世,蜂鹰孵出被尉迟千澈驯化后,名义是陪伴,实则是个不分昼夜监控等同他另一双眼的畜生。
尉迟千澈接下。
关听肆欣喜若狂,笑的像个神经病:“一颗鹰蛋,能否换姑娘芳名?”
尉迟千澈和善的表情已经用尽,锋芒肆意的凝视着关听肆,仿佛在无声提醒若再得寸进尺,你可能死的不太好看。
有关尉迟千澈的眸光有多渗人,看了十七年又加六年的闻玳玳最刻骨铭心。
表面看去含情脉脉,深情款款,甚至一笑的时候,眉眼带出惊心动魄、恨不得为他去死的感染力格外恐怖。接触深了,便知在伪装之下,冷性冷血,睥睨一切,冰与火的摩擦,是这天底下最会玩弄人心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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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意是想让关听肆知难而退,没料想,反而被尉迟千澈外软内辣的表里不一给迷花了眼。
管他什么色彩斑斓的想法,尉迟千澈尽量不把事情搞大的用上轻功,带闻玳玳远离了。
一场原本应该存在的不打不相识。因为闻玳玳离家出走,尉迟千澈与关听肆不仅提前谋了面,平静拿了蛋,曾经的轨迹未变,原本存在的东西也未变,就是两人的关系貌似朝着她无法掌控的方向飞奔而去。
凝重的闻玳玳听关听肆反应过来,再也追不上疯了般振臂高呼:“小爷大名关听肆。咱们有缘再相见,无缘梦中见。”
一怔。
这句话明明是上一世关听肆经常说与她听的。
活了两辈子,好不容易明白其深意,竟然阴错阳差的换了人。
自尽失败,逃跑失败,全部希望寄托在关听肆身上也一场空的闻玳玳,她到底如何过活下去?
神情不自觉木讷凄惘起来。
猝不及防,一个温凉圆润的东西从衣领投进她肉肉怀中:“忘记方才的蠢货,明白吗”
这一世哪怕关听肆主动示好,尉迟千澈不劳而获一枚蜂鹰蛋,仍然更改不了,除了他自己,天下人都是蠢货的倨傲。
“离家的想法,谋划多久?”
闻玳玳抱蛋保持沉默,尽量让尉迟千澈误会是自己贪玩迷的路。
也没指望她能辩解什么,尉迟千澈露出从来不在人前显现,冷刀子的嘴脸:“厌恶我,厌恶到离家?”
闻玳玳以为自己听错的缓缓抬起头,惊愕尉迟千澈居然有自知之明。
不过,他理解错了,并非是厌恶,而是恨,挫骨扬灰的恨。
尉迟千澈嫌闻玳玳走的太慢,改为背着,所以并不知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勾着嗜血的嘴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若我是你,就不会让鸠占鹊巢,而是直接杀掉,永绝后患。”
闻玳玳:“…。”
尉迟千澈,想不到重活一世,你已经审视自我清醒到这个程度了?
“呆呆,想不想学杀人?”
尉迟千澈驻足,侧头去看好似乖顺到极点,茫然无辜的闻玳玳。
杀人?
学会杀你吗?
显而易见。
时间好似静止了几秒。
上一世,也没记得他正经八百与自己讨论过杀人的问题啊!
相当血腥的两个字,不知不觉中又将闻玳玳心脏又凌迟了成千上万遍,小小的眸中升腾起超乎年纪的怒意,哑着奶声,强装难理解:“嫂嫂,我饿了。”
她没傻到报仇的事没理顺,先打草惊蛇。
听到仿佛不符合预期的答案,尉迟千澈若有所思。
一路再无交流。
十六岁的尉迟千澈个头窜的很猛,肩宽腿长,当天傍晚便回了家。
不知尉迟千澈给二老灌了什么毒,父亲、母亲见到闻玳玳被安然无恙被带回,非但没有责怪尉迟千澈,反而差点双双下跪,带着千恩万谢的阵仗。
原来尉迟千澈发现闻玳玳不见后,当晚冒雨把鬼鹰山翻了个遍。
闻玳玳消失了多久,尉迟千澈就夜以继日、“尽职尽责”的找了多久。
可以说,城镇中,附近陡峭的山,都被他孤身寻了遍。
最后抱着试试的想法,在雨过天晴的泥泞中,终于发现了她随意丢弃的点心渣,一深一浅的小脚印。
闻玳玳拼尽了全力最后夭折的逃离,最终结果就是,被罚跪祠堂外,快六年了,连惩戒都不配进入祠堂内。而尉迟千澈一个外人大摇大摆代替闻玳玳给十八代祖宗敬了三炷香,又被二老犒劳了一顿比过年都要夸张的晚膳。
深秋风冷,闻玳玳冻透的瑟瑟发抖,木然凝视屋中的白眼狼与二老其乐融融,心道:尉迟千澈,为了保住自己暂憩避祸的饭碗,你是真能豁啊!
平日,无论闻玳玳犯下多大的错误,跪上一个时辰然后服软,便算往事不可追了。
今次不同,父亲大有非要给白眼狼辛苦寻找讨个说法的架势。特别是从白眼狼口中得知,闻玳玳因过于厌恶家中多出来的这张嘴,早有准备离家出走这个理由后。
两个时辰过去了,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饿到快要出现幻觉。一双玄色的鞋出现在她昏昏欲绝的眼前,半蹲下来与之平视。
“若你把蜂鹰孵出来,我可帮你去劝劝父亲。”
闻玳玳气笑,真当她是畜生了。攥起拳仰头奶声:“嫂嫂,我不会。”
“很简单,只需放在怀中,裹住棉被,快则七日,慢则月余不下床即可。”
尉迟千澈果然不是东西!
“可我怕压碎。” 小小的人在清冷月光下,清澈又愚蠢的眼睛格外生动。
“将手脚捆绑固定,不会出现呆呆担心的问题。”
他是如何做到波澜不惊说出比上一世更变态的话?
那她一定让蜂鹰孵不出来。
闻玳玳的想法还没成型,就被尉迟千澈提前预判,加了句:“我会日夜督促督导。”
闻玳玳:“…。”
尉!迟!千!澈!
事实证明
两辈子的欺压,一世的血债,再逆来顺受的绣花枕头,都能逼急反咬。
闻玳玳怒气爆棚,随手从地上抓了把土,胆大包天的直接扬在了狐狸眼上。
她讨厌他的眼睛。
“闻玳玳!”
下一瞬,小小的人,就被感觉天塌的父亲给踹飞了出去。
母亲也踉跄出来,心疼的一个劲儿给尉迟千澈擦,一个劲儿吹。
无人关心闻玳玳。
血,顺着额角,淋了半张脸。
父亲直接忽视掉年幼孩子的恐怖伤口,手抖的像是差点吓掉半条命:“不到六岁就会伤人,长大要去杀人不成?”
巧了!
闻玳玳也破罐子破摔,指着尉迟千澈:“嫂嫂要教我杀人。”
“混账!”父亲看了眼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尉迟千澈,气到差点跳起来,谁也拦不住的斥责:“伤害千澈不够,小小年纪还会变本加厉污蔑千澈。看来,不找个师父管教你是不行了。”
咯噔!
闻玳玳四肢百骸的整片神经都揪起来。
“依为父看,千澈就不错。虽是女子,胸中却有万卷书,由她来做你的师父,不必外出求人求学,再合适不过了。”
轰然!
闻玳玳灰败的目光看向父亲,满脸诧异,崩溃决堤。
时日是不是搞错了?
此番决定,明明是后日的寿宴之上,父亲看到尉迟千澈搔/首弄姿的贺寿剑舞,酒后冲动之言。
原以为有机会扭转拜师一事,怎么偏偏提前了。
从出生至今日,所有能令她遭殃,祸害她的事,反反复复都在推展,每一件都在按照轨迹结出相应的果,为何偏偏因,改变了?
小小的拳头越攥越紧,高涨的反抗之心彻底收不住。
在二老你来我往的热烈斥责中,艰难燃起活下去意志的闻玳玳,抬头碰撞上藏着深渊的狐狸眼,以及嘴角流露的浅浅轻蔑。
耳边是爆炸性的鸣叫!
每一寸指挥关节的肌肉,十分不受控制的,把近乎六年的各种失败,让她第一次违背所有人的期待,背道而驰:“我不要!”
父亲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扬起巴掌:“你再说一遍!”
年复年,日复日,时复时。
自//杀尝试解脱;
逃离尝试脱胎换骨;
反抗尝试扭转乾坤;
向双亲怨罪过尉迟千澈。
……。
奈何,她的绝望全都被当做,一个六岁孩子终于欠管教的年纪。
前所未有的,她对他生出了一丝别无选择的杀心。
而浓长睫毛挡住阴鹜的尉迟千澈,狠狠抑制住了想要冲过去保护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