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绝望,无尽的绝望!
羞愧,无能的羞愧!
见到尉迟千澈的第一眼,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报仇,竟是万分想去自尽!
带着记忆重活,手攥大好的机会,血债,如同一把刀子,比犯了心疾更煎熬的插进了三魂七魄的最深处。
可是她怕,身无长处,命无至交,血无同胞。除了二老,细数短暂的十七年人生最为相熟之人,唯有尉迟千澈。
狗尚且能有犬吠同类,她没有。
活的,不如狗!
与尉迟千澈千变万化的情绪拿手戏不同,她最拿手的就是乖顺听话,哪怕二老让她三更死,绝不拖五更。
比如:喂养鸡鸭喂猪羊时仪态要优雅,劈柴五官不可狰狞,洗衣要双腿并拢;
比如:哪怕被小伙伴孤立,都不可做奔跑追逐、勾肩搭背的轻浮举动;
比如:天塌了,也要给父亲母亲晨昏定省;
比如:犯错不可逃避露怯,反而要昂首挺胸;
比如:上山砍柴做饭时要以泥写字,以石下棋;
比如:绣花做衣时要作诗读书;
。
她一一照做。
尉迟千澈有病,拜师后,她也不怎么正常。
闻玳玳致死都没弄明白,身为地地道道的农家乡野人,学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且还兢兢业业从六岁到十七,足足学了十二年。
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手艺赚钱,老老实实种地,不踏实吗?
显而易见的,她活脱脱成了村里的笑柄,乡野闺秀,叫来叫去甚少再叫、也甚少记得她的名字,直接简化成了小野,耻辱的外号。
一个连鬼鹰村从未迈出过,却总被以为羡慕村外城里大家闺秀,羡慕疯了的乡野丫头。
猝不及防。
一枝带着扑鼻清香,开满白色小花凑到闻玳玳心灰意冷的眼前。颠倒众生的相貌忽的在她眼前无限放大:“小呆包,漂亮吗?”
八个月的闻玳玳被吓了个哆嗦,而后唯唯诺诺定睛一看眼前晃动的花。
是玳(dài)花。
再熟悉不过。
拿来晒干做茶,可疏肝和胃,理气解郁。
最重要的,它是尉迟千澈一时兴起,给自己取的名字。
为何是一时兴起?
闻玳玳难控制的想起前尘,毫不犹豫将花拍落在地,明明瞄了好几瞄,却难料力量上的悬殊,鬼使神差的将花死死抢在了手里。
闻玳玳:“…。”
“哦,喜欢玳花?”
闻玳玳疯狂摇头。
“既然喜欢……。”
尉迟千澈沉吟,一双能令人心肝乱颤的眼里,说不清是满意还是阻碍不住命中注定,发自内心的感慨:“玳花,玳玳,呆呆,此花的名字倒颇适合你的性子。”
闻玳玳:“…。”
怎么就适合了?
你看不见我在摇头吗?
“闻玳玳,以后,你就叫闻玳玳了。好听吗,呆呆?”
玳花枝生生在她小手中握断。
回到家中,尉迟千澈跟二老提起取名之事。
说来,二老明明年纪也没多大,怎么就能糊涂到把这个没什么底蕴的名字,给称赞到失去理智。
盲目,实在盲目。
与尉迟千澈固然有血海深仇,却不妨碍她佩服他讨人喜欢的逆天演技。
凭一己之力,花了仅半年时间,让嫌弃他晦气的人,统统崇拜喜欢上了他。
在家中,起初他要去做些粗重的活,但父亲念及是个孩子,固执到死活不让插手。既然二老生活起居不需伺候,他改成上山捉些值钱的小兽,采些稀有的草药贴补家用。入冬后,若实在寻不到可以卖钱的东西,他就进城,具体做什么,二老、她也不知晓,行踪极其神秘,不过,若是没有他,家中不可能真正宽裕起来。
油灯可费至深夜,日日肉有富余,褥增厚衣添多,夏有冰解暑,冬有炭取暖,连各类花样的小食都开始出现在桌上……。
空荡的院中,各类家禽家畜,果蔬药草。
若非尉迟千澈心细置办这些满满当当的东西,闻玳玳都忽略了存在感极低,距离贫困仅一步之遥的二老到底以什么为生,能苟活那么多年。
闲来无事时,尉迟千澈在村中,无偿利用针灸之术医治与闻玳玳差不多病灶的村民,博得好名声;任劳任怨帮素不相识的老人挑水劈柴;熬夜帮大雨受灾的邻家修缮屋子;最为离谱的,甚至为救那些奄奄一息逃难过来的乞丐,冒险捉鹰换钱,还“打鸡血”让他们堂堂正正活下去。
今日,家中无事,尉迟千澈用竹筐装着快要一岁的闻玳玳,善心大发的在村口给渴望读书的孩子传道授业。
什么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持刀弄棒,在她看来,全是难以入目的sao首弄姿,狗屁不通,糊弄人罢了。
闻玳玳眯眼发自内心的冷嗤。
似是有所感过于聚精会神的目光,尉迟千澈躬下身,狐狸眼透着天杀的善解人意:“呆呆别急,往后都会一一教授与你。”
闻玳玳:“…。”
她不想活了。
她真的不想再过上一世压抑到死,时时被掌控,年年都在重复,最后被瞬间干掉的弱鸡日子。
一年了,每每睁眼闭眼、吃喝拉撒,被以贴身照顾为由,与仇人同床共枕了快要一年。
相比傀儡、木偶,她唯一的不同,就是一日比一日煎熬,苟延残喘有知觉的活着。
作为孱弱到不堪一击的窝囊废,无能无勇的她,到底拿什么与强悍的尉迟千澈相搏?
曾经,闻玳玳不是没尝试过反抗,千式百样、冥思苦想、尽量不露痕迹去陷害尉迟千澈,难以想象,他次次在二老的撑腰,全村的庇佑中,轻松化险为夷。
斗志,覆去翻来在他装着关怀的凌厉眼神,变态的掌控欲中,消磨丧失直至沦亡。
尉迟千澈,是闻玳玳见过最不像女子的女子,气场恐怖,生猛强悍。一副绝世好相貌,又是个寡妇,本该另男人垂涎的年纪,村中居然无一个男人敢来招惹,包括远近闻名,传说打遍各村恶棍的村霸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令鬼鹰村又怕又爱的人。
闻玳玳如何是他的对手,以上辈子屡战屡败的经验,早早结束糟心的一切,提前自绝生路,方为正道。
谈及死,原以为她婴孩之体,出点意外应容易些。
比如:好不容易等到能翻身的月份,瞅准时机,从尉迟千澈怀中滚落挣脱;要么会爬的月份,从高处往下跳。打算某足劲的花样百出摔死自己,结果十分悲哀,每次都能被尉迟千澈眼疾手快的接住。
比如:九个月的半夜,闻玳玳突发奇想,故意把厚重的被子反复蒙到脸上,气若游丝迎来解脱之际。空气,猝不及防大量涌入,她怒气冲天迎上尉迟千澈褪去和善满脸阴鹜的凝视,瞬间,一瘪。
比如:最近几日,寸步不离的尉迟千澈带着闻玳玳在小厨房摘菜,四肢相当协调的小人偷着用牙花逮住什么啃什么,试图从噎死自己,过敏猝死中,随机择一样。
要知道,闻玳玳先天体质特殊孱弱,牛奶,牛羊肉、鱼虾、菇类均不可食,其中的每一种,都能引起大小不同程度的过敏。若是贪嘴无知吃多了,混合上心疾,足以去鬼门关再溜达一遍。
了解上一世的本身,灭自己,就方便了许多。
奈何,眼睛可能围着尉迟千澈脑袋长了一圈,无论她在哪个隐蔽位置对自己施刑,都是前脚刚塞进嘴里,后脚就会迎来,尉迟千澈差点把眼珠子拍出来的粗暴一掌,如数吐出。
许是作死次数太多,终于引起了尉迟千澈过多关注,在闻玳玳一岁生辰众多祝福中,尉迟千澈笑如蜜的贴近她耳朵恐吓:“往后若是再调皮,让呆呆永远见不到父亲、母亲怎样?”
慢慢移开。
十一岁的尉迟千澈,与没骨气的一岁闻玳玳瞳孔进行深入交流,一时间,小小的人忘了哭,悲痛的心脏全是万念俱灰。
无耻腌臜的混蛋!
家里参加生辰宴席的客,见闻玳玳死死盯着尉迟千澈不挪眼,纷纷称赞:“快看,玳玳多喜欢千澈啊!”
二老也欣慰的回:“谁说不是呢,玳丫头跟千澈在一起的时候,最活泼。”
闻玳玳,身为尉迟千澈能在家稳固地位的饭碗,他太知道照顾好与不好的区别,所以,直至五岁,她那些匪夷所思自己明白,别人不理解的自尽举动,终于也引起了二老的注意。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忧心忡忡彻夜难眠,请来各路大神给自己驱散妖鬼附体的二老,从一双眼改成三双眼不分昼夜盯着她的那日起,闻玳玳因二老心软认败,自掘坟墓之路,短时间内,怕是行不通了。
幸而今世从小走心见证,也寸步不离尉迟千澈做了太多“与人为善”的事,各种存活下去为换钱不吃亏的手段,特别是终于走出村外的广阔天地,让闻玳玳久梦初醒且深刻体会到一个道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死,的确可以一了百了,永绝后患。但若再死而复生,一遍又一遍经历双亲殒命,无能为力,岂不更加痛不欲生
瞧着兴风作浪,灭绝人性,在鬼鹰村混的风生水起的尉迟千澈,闻玳玳决定从自尽改为……逃离。
细算他成气候还需十六年,她若想保护二老,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抗衡。
抗衡,要强大。
强大,要有作为。
有作为,要逃!
虽然弄死他很不现实,显得自己又很没骨气,可此举已豁上闻玳玳泼天的胆量。
主意打定后,究竟逃到哪里,天下之大,何处才是庇护所重新难倒了闻玳玳。
眼看要到不得不拜尉迟千澈为师的六岁,自此院中墙一垒,与二老一隔,跟尉迟千澈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将会陷入彻底被随意摆布,囚进真正变态掌控欲的魔笼之中,滋时,逃离,绝无可能。
冥思苦想。
有一人缓缓升入脑海。
索龙山乌茶寨大当家,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战斗力跟尉迟千澈不相上下的漂亮哥哥——关听肆。
上一世,闻玳玳的六岁生辰,尉迟千澈作为她的拜师礼送过一枚蜂鹰蛋。孵出驯化后,不分昼夜监控等同他另一双眼的畜生。那日除了他被刻意遮挡的淤青,脸色也异常不好。
只有与他同睡一屋的闻玳玳知道,这枚蜂鹰蛋,向来与人为善的尉迟千澈第一次动了手,若非尉迟千澈是个消瘦女子,跟对方有身高力量上的悬殊,侃侃平手必然不是最后的结局。
不打不相识,最后发现是误会一场,自此成了家中的常客。
友好温情的关系在尉迟千澈屠灭全村那日戛然而止。
闻玳玳吓死在了关听肆庇护的怀中。
乌茶寨大当家的下场到底如何,以尉迟千澈杀疯眼的模样,身首异处是必然结局。
关听肆敢来,为了她不惧生死,想必也是个重感情之人。
说到这儿,灵光一闪,难不成他暗恋她?
主意打定后,闻玳玳多次偷偷试练、并算计能离开尉迟千澈视线的时间,从刚开始有风吹草动就退缩,逐渐到从容不迫。
机会来了,深夜乌云密布,细雨连绵,被施过针的闻玳玳已经熟睡,每当这样的时候,尉迟千澈总会去洗澡。
唯一不受死盯的时辰,闻玳玳按照早就安排好的路线,翻身下床,夺门而逃。
自由了,顶着雨水,踩着泥坑,她欢快飞驰。
不过,闻玳玳高估了自己,她天生心脏有疾,身形又矮小,跌跌撞撞跑到村口,就已经喘的差点背气。
幸而,重活一世的她有经验,努力平复情绪,平复波动,毕竟刚刚针疗过,不会那么快发作。
三天,一天就到的距离,她筋疲力尽、手脚并用了三天。
这是重生以来距离尉迟千澈时日最长,距离最远的一次。闻玳玳浑身上下透着终于脱离桎梏的痛快。
不负有心人,乌茶寨终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关听肆果然没扯谎。一个匪寨建的如世外桃源般,美似仙界。
上一世她虽向往,却因自身过于刻板的墨守成规,忌惮尉迟千澈责怪,未敢踏足过。
想到以后要在美轮美奂的地方开始施展抱负,她露出旗开得胜,一步登天的笑容,回头望着鬼鹰村家的方向,松懈发泄出声:“父亲、母亲,等女儿十二年。”
调整呼吸,收拾边幅,迈着小小的短腿正预跟守门匪搭话。
一个猛力腾空,人被像物件似的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