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王(二)
谢愈还未从血溅之处缓过来。
胡咏思视线自他身上越过,落在不远的高台。他举起手中腰牌,朝上大喝,“刑部查案,尔等速速听办!”
顷刻,门外持剑侍卫鱼贯而出,将殿内围了个水泄不通。
余下之人大骇,竟然真的是刑部!
右处的朱门内,悄然跑来一位女娘,她抓着氅衣,垂着头躲在谢愈身后。
女娘衣摆上的月白细纹被胡咏思所注意,他的目复又落到谢愈嘴角上的血迹,若有所思。
“不知本王所犯何罪?”河间王神色阴冷,自那高台之上起身,慢慢行至阶下。
每行一步,衣衫之上的赤黄之色便少一寸。
胡咏思与他对上,冷笑一声,“监临内奸。”
这四字落在满面金光的大殿之中,徒惹一阵狂笑。
河间王抚掌,微撇头嘲弄,“你怕是不懂本朝律法吧,本王虽兼领绛州刺史,但都是挂名和遥领,且我如今久居长安,并不在绛州,府上姬妾非□□她们。”
他一字一句地吐道:“又何来监临主守,于监临内,奸?”
谢愈微凝眉,回身望向胡咏思。
披着氅衣的女娘见状,兀自低头挪了一步。
与胡咏思在刑部商议的是河间王勾结长安各处势力,这罪名虽不好坐实,但却能引起圣人的猜忌,而后查到这探花宴皮下所行之事,必是不会袖手旁观。
可如今他,怎么偏提了这监临内奸。
河间王不在绛州,姬妾也非监临内女。
这殿中又有哪一位女娘敢认下自己是被淫奸的。
不过如今迫切之事,先是将这些人都抓入刑部。
谢愈径直朝身后的官兵招手,三十间朱门被推开,皆是伏地未着寸缕的女娘和了无踪影的郎君,他盯着那甬道,吐出一个字来:“抓。”
“河间王府中这道,会通向何处呢?”谢愈朝他温笑。
只见河间王的面容顷刻扭曲,“你敢戏耍本王!”
须臾,他那阴柔面容之上,扬起诡异的笑来。
“哈哈哈哈哈,你们抓吧。”
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朝那高座之上回走,赤黄之色一点一点爬满其衣,立在案几前的女娘便顺势钻入他怀中来。
“你们且看,本王是否会毫发无伤。”
狂妄之语。
胡咏思盯着坐于高台之上的河间王,而后转身漠然道:“带走。”
三十位女娘和甬道之中被抓住的郎君,皆被带出了这殿中。
只余河间王独坐高台,扯笑倾酒,面不改色地瞧他们离开的背影。
身下人轻点他的胸口,媚然娇嗔,“六郎真不怕他们呀。”
河间王挑开她的衣襟,扯唇笑哼一声,“不足挂齿的闹剧罢了,当年可是本王迎他登宝,若无我,何来他?”
“他如何敢动我。”
柳娘双手缠住他的肩,密密贴合,“那妾可安心了。”
殿外
自天地间灌入衣袍的寒雪,才叫谢愈脑中稍清醒了些,他紧攥手边衣袖,低声言,“我误吸食了些烟,此刻有些不适,先回崇仁坊,晚些再去刑部。”
谢愈的面色瞧起来确为不太好,胡咏思又望向他身后那位,一直紧紧跟着的女娘。
犹豫再三,还是未开口。
他只接话道:“那你先回去修整一番,如今抓住人已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谢愈额上的汗越来越密,袖中的手已快要掐出血来,唇色也是愈加苍白。
这烟,如此之怪,竟是慢慢加深。
已出了府门,他想,自己骑马定是回不去了。
谢愈抬目,汗珠滑入眼睑,他用力拖着步子,“胡尚书……劳烦替我……套一辆马车来……”
胡咏思却是忽然一愣,眸子定在前处,以至于连谢愈低喃的话也未听见。
他的眼倏然与对街之下的目光相撞,那是正提灯而立的李知。
“诶,我瞧见李三娘在那儿。”
李知很早,便在河间王府门前守着了。
她张望着谢愈从府中出来,身后还紧跟着一位女娘,纵使隔着些距离,纵使披着氅衣,她也能认出,那是谢愈的外衣。
李知将动的衣摆,顷刻,就定在那儿。
胡咏思撇回过头,只见谢愈步子虚浮,身后女娘抬手扶稳他,她急急道:“我去替郎君套马车。”
他张着的嘴微合,忽地不说话了。
雪粒子落在手背。
胡咏思轻咳了一声。
谢愈将他先前那句听得清晰,以至于下一刻,眼眸便已与李知对上。
虽在此地乍见阿九,脑中尚不清晰,但他仍尽力弯起眸来。
手中冷冰似的肌肤贴上来,谢愈眉心微凝。
他垂手躲开身后女娘的触碰,低头朝她吩咐:“你且跟着刑部回去。”而后一路,踉跄着步子朝对岸行去。
可李知却已是转身,径直回了马车上。
独留立在外扶框的指尖,和有些无措的郎君。
谢愈用力捱着,低低开口,“三娘可否,载我一程。”
马车内,久久未出声。
李知坐得端直,她垂下眼眸掩住情绪,掐了掐指尖,才轻道:“谢五郎上来吧。”
车马行得很慢,谢愈的额上渗出些汗水,他此刻,难捱极了。
他扭过头,颤着睫羽,泪水沾湿眼眶,有些瞧不清身前端坐之人。
“屋中有……助兴之药,我得快些……回崇仁坊。”
李知盯着他惨白的脸色,秀丽的眉眼间忍住拨动,她移开视线,“五郎忍忍,很快便到了。”
尽管此刻思绪尚不太清晰,可谢愈仍能察觉,昭九的情绪冷淡了些。
自他从河间王府前,与她相视时开始。
心尖蓦然漫起了一丝酸意。
谢愈抬手,颤抖的指节轻触碰到李知的衣,而后攥在掌心,微朝她靠了一寸。
一向清正的声线如今正带着沙哑的轻颤,他有些失神般低喃——
“阿九,我难受。”
他想博得昭九的一丝心疼。
而不是,淡淡地回应。
可李知却在谢愈微倾身的那一刻,朝后,亦退了半寸。
他的指尖,顿时僵在那儿,握不住衣衫。
只这半寸,便让谢愈堵在喉间的话,顷刻说不出口来。
在那间孤灯的屋宅中,他是身难熬,如今却是心难受。
谢愈忍住目中酸涩,紧抓住将从指尖抽落的衣衫,他望着李知那双眼,颤抖地发问:“阿九,你不信我?”
李知哑然了半刻。
她不知道如何去说,如何去说那女娘内里的衣,攀扶的手,谢愈低垂的头,嘴角留残的血。
她不想作那般咄咄追问的人,谢愈若不说,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去问。
可她心中明知道这探花宴所意味着什么,但瞧见那一幕之时,依旧会心中钝痛,会伤心苦闷。
会躲开,会不愿意靠近。
她便是这般骨子中高傲,吞不下一点瑕疵的人。
李知手中的汤婆子已捏着不成形状,她躲开谢愈那双赤热逼问的眼,低低道:“我只是,闻不得五郎衣上的味。”
“脂粉味。”她为自己拙劣的借口,又补上一句。
是吗?
谢愈望向她,面色苍白,却忽地自嘲一笑。
原来自己在李知眼中,竟是这般被看待。
他缄口,轻阖上眼。
额上是仍在滚落的汗珠,谢愈却觉得,身间的不适,也早已比不得心尖的难捱了。
这一段不近不远的路,以两人的静默为始,一直延续到松斋舍前。
扶回守在舍下,他打小就跟着谢愈,自五郎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瞧出有些奇怪。
“五郎你哪儿不舒服?”扶回疾步过来,扶着他上楼。
“去打些凉水放浴桶中。”谢愈撇下扶回的手,吩咐他快去。
“这天还飘着雪呢,要凉水作甚?”
“去。”
扶回叹了口气,他无法,只得照做。
自谢愈下去,李知还坐在马车上未动,她开掀帘子,外头是飘扬的大雪,叫人有些瞧不清松斋舍的牌匾。
“三娘,药抓来了。”小鱼侯在车外,手中提着沾雪的药包。
她便垂眸接过药,迈步朝松斋舍去,上阶行至谢愈的屋门前敲了敲。
扶回原是立在外头踱步,五郎不让他进去,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
恍然听见敲门声,他便忙奔去。
“李娘子!”扶回见是李知上来了,忙一喜,他望向里头,眉间是止不住的担忧。
“也不知五郎要作甚,只要了桶凉水。”
李三娘定是能劝住五郎的。
李知听罢,药绳捏得紧了些,如今瞧着谢愈的反应,她如何不知,自己怕是真误会他了。
“去把这药给五郎煎了吧。”
“诶。”拿着药,扶回这心可才算安定下来,忙应下去了。
门外吹啸的风声慢慢掩住,衣袍也不再飘飞。
李知转身朝前迈了一步,她犹豫着在外,低低唤了声。
“谢清让。”
紧闭的房门内,忽传来两字。
“进来。”
她便抬手推开门,只是仍踌躇着步子,心里头还在琢磨该怎么开口,转过屏风后,却陡然瞧见了泡在浴桶之中的谢愈。
他衣衫未褪,仍是自河间王府中出来的那套,就这般径直呆在水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浸透的衣袍裹着他的身,谢愈搁在浴桶之上的手用力到泛白,如今他微动半寸,传来的便是渗人的冰冷。
他尚且咬牙忍着。
李知走近,不觉蹙起眉来,“这是冬日,不请医正来反倒泡在凉水里头,你昏过头了。”
自打她靠近,谢愈一双目便自下而望,眼睫之上的水珠模糊不了他的视线。
他就知道,阿九是不会狠心不来的。
直至她行于身前,一双美目将怒,谢愈却霍然起身。
如珠串断裂般的冷滴自他耳畔脖颈衣衫之上砸落,溅起一阵水渍。
他微用力抬手将李知拉近,而后是不容退却的吻,湿漉漉的,带着些侵占。
他在啃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