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帖宴(三)
“三娘想让不良使登坊楼?”
李知扬唇,“正是。”
“这确实行得通。”胡咏思起身,手支着下巴来回踱步,“不良使登楼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法子,只是如今长安城中的不良使我已很少听见了。”
“卖命之人以钱帛买命,万年县中不惊动衙役而探访不良使的法子实在太多。”李知微坐直身,轻道:“如今还有一日半的时间,快马加鞭定能办妥。”
“至于探花宴必在内里,纵使树荫密布,总有空处。五郎那日应是要应付于河间王身侧,不好脱身,可胡尚书能。”
胡咏思步子停住,撩目望她。
“只需在投壶宴行至一半处,行个由头溜出阁中,在敞天之处转悠半刻,不良使瞧见即可动身。”
李三娘的法子确为不错,这时间所拿捏的度全在胡咏思自己。
只见谢愈却轻轻扬唇,压不下嘴角的笑意。
胡咏思微眯眼,这谢清让是嘚瑟个什么劲儿啊?
“此计或许可行,既如此我即刻动身。”胡咏思迈步朝帘外行,身后半响无动静,他顿住脚扭头。
只见李知同谢愈两人立在那儿未动,正望着他送行。
胡咏思嘴角微抽。
便听谢愈言:“我送李三娘回去。”
胡咏思笑“哼”了一声,抖抖袖子,径直离了。
门被合上,李知才微瞪他一眼。
“我阿耶的话你全是忘了。”
她跪坐下,将那茶水倾倒入盏,也不抬眼瞧谢愈,“五郎同胡尚书很是相熟么?”
谢愈蜷指与李知相对而坐。
“我只是担忧你一个人回去,只是担忧而已。”他的咬字很低,李知末了竟在里头听出些委屈来。
“我同胡尚书,也算作相熟吧。”
谢愈睫羽微抖动,昭九那句轻斥让他心尖悸动,万般不是滋味。
坊市之中,望见她坠马,他忍不住,刑部牢狱,瞥见她颤抖的肩,他亦忍不住,便是如今她只好好地坐在那儿,将要同自己分离,他更是忍不住。
他就是心疼、爱慕、喜悦、酸痛的心糅杂在一块儿,越搅越乱,越不成章法。
他也的确越发贪心,曾经所坚守应答之事,如今却被自己存着侥幸,悄然打破。
谢愈抬手,将那身前的杯盏握起来,从窗中漏进来的风吹拂起他耳边的发丝,他盯着杯沿,轻轻开口,声音快要淡进雨雾之中,“我就是,控制不住罢了。”
李知知晓他,又在胡思旁言了。
她提裙起身,慢慢行至谢愈的身后,窗外的雨下得大了些,案上的袅烟也被吹得轻倒。
李知的手拂过窗将其合上,而后缓落在了谢愈的肩上。
她神色温和,尚且清醒,“如今我的处境,五郎与我牵扯过多,百害而无一利。”
虽不知先前阿耶为何那般说,只是现下确为不妥当了。
谢愈身形微动,右手慢慢攀上肩,而后轻握住李知的手。
有些凉。
下一刻,便听李知的话落在他耳边,“五郎,莫要多想了。”
谢愈的指节紧了紧,耳尖浮上些薄红。
他有些羞赧。
因为阿九的这句话。
初三那日又飘起了大雪。
安兴坊间的第一排三里停下许多车马,谢愈同胡咏思踏入乌头门内,入眼是极为敞亮的院子。
内墙阍室中的女婢便拿着案碟出来,立在那儿的内墙门前。
前处两颗参天大树高耸,将门下景致遮挡的不剩多少,便是有人从高楼而望,也未必能看清。
谢愈将视线从树冠之上收回,这敝可不见天日的木植,便是河间王最精明的二重打算。
“郎君,请出示拜帖。”
谢愈从怀中将那半阙言拿出,递于女婢。
只见女婢将字条向后传去,身后的仆从随即入了一旁的屋中。
“郎君请稍候。”
谢愈盯着那处极小的屋宅,片刻便有脚步声传来。
那位仆从行至女婢的身旁,道了句,“可,阿郎亲待。”
女婢的神情微讶,忙朝谢愈弯身,“谢郎君,请随我来。”
所缺的位置顷刻被旁的女婢所补上了,胡咏思便瞧着谢愈跟在那人身后,朝着另一处院宅而行,转瞬已无踪迹。
河间王的府院很大,布置很是精巧,谢愈盯着四周的建楼草木,这条所行之路总能很巧妙地避开高处的打量窥探。
天快要暗下来了。
谢愈垂眸,晚间胡咏思若不提灯,不知坊楼之上的不良使到底能否看见。
“谢郎君,到了。”
女婢推开那扇朱门,侧身以请姿立。
入目是两尺高的山水屏风,殿中的金光自这微透的纱织屏中映过,谢愈抬步,踏入其内。
身后的门顷刻便被合上了。
而周身皆被渡满。
他双臂抬起,低头去瞧看,入眼之色让他心下震惊。
这是赤黄色。
禁士庶不得以赤黄为衣服杂饰。
这乃帝王着服之色。
而他今日,穿的是月白的衫袍。
谢愈一双目倏然穿过那山川龙鸟屏风,那重重叠叠之间,他想去窥看。
虽模糊不清,但仍能辨认前处必是极大的殿,极尽奢靡的陈列。
他竟有些,不敢向前。
左右皆放置着一面打磨万分清晰的圆铜镜。
照身,而不照人。
前处传来些动静,谢愈收敛下心思,迈步朝左绕了进去。
索性除了后处,再无耀眼金光铺洒。
入目是雕龙的凭栏,明红的帐扇,一把高座与案几。
正前头的上处,有一面屏风,它微倾斜,样子是仿照入门那扇两尺高的织纱屏。
顶上的灯笼自此向前皆是铺满,满堂的金光富丽全在这一处。
谢愈挪动着步子,穿过那高座时他忽地抬手,他心中一凛。
如谢愈所料,仍是赤黄。
“谢郎君请随我来。”
左处的壁障后忽探出个女娘来。
谢愈极快地收回手,转过身才发现这绣绘着映秀山川的壁障,原是条软织金厚帘。
女娘打着帘子立在那儿,谢愈忙迈步跟上。
入内,板壁之下是一条极长的胡罗床,上置案桌,摆着果子与酒食。
屋中烧着炭火并不觉寒,四五个衣着甚薄的女婢,围着胡床之上的郎君极尽讨好。
最边上抱着琵琶的两位女娘瞧着谢愈进来,手中的弦便已作响。
那胡床之上,朝内搁卧着的郎君,这才翻转过身来,仰着头打量座下立得笔直的谢愈。
谢愈的目光与河间王相对,复又垂下眼拱手行礼。
这位河间王并不如他所想那般,竟是个面相极为阴柔的郎君。
“谢郎君还请上座。”
河间王直起身子,朝他笑着抬手。
原在他身边呆着的女娘们,顷刻便分了些,踱到谢愈身边来。
“谢郎君还请吃酒。”女娘软着音调上扶酒杯。
谢愈背脊僵着,强让自己扬起笑来。
“谢郎君这是第一次来吧。”河间王叼起一颗葡萄,“往常可未见过。”
谢愈握紧酒盏的手微用了些力,“正是,与陈四郎攀谈,以投壶分女,颇觉有趣,故而来此。”
“陈四郎。”河间王念着这三个字,忽而一笑,“那今日可得,让谢郎君尽兴。”
他扬手,吩咐道:“开宴!”
琵琶女的琴弦忽而转急,谢愈才惊觉左前的天丝青紫垂沙自两旁张开,灌进来的金光拂面,露出殿中一番霞明玉映的景至来。
而眼前是乌泱泱一群人,他甚至一时望不到胡咏思在哪儿。
河间王起身,抖了抖衣袖,身后女娘忙垂着身将软织金壁障升起,恭敬地瞧着王爷登入高座。
金光下漏,谢愈盯着河间王的衣衫,才发觉他也是着灰月白袍。
殿中人皆拱手而立,齐声行礼道:“王爷安。”
胡咏思抬眼,便瞧见了壁障前的谢愈。
也不知河间王同他交涉了些什么……
“前日魁首乃是我身旁这位谢郎君,魁首者自是要先挑选心仪的女娘才行。”
河间王朝一边的女婢示意,就见她抬手朝右一拉,殿中四周的青黑壁障顷刻被挑起,露出三十间房来。
皆是朱红雕花的厚门,紧紧簇拥着围成一圈。
“谢郎君不必投壶,请挑吧。”河间王倚在高座之上,饶有兴趣地望向他。
谢愈袖中的手一紧,将这三十扇朱门打量一番,此处可并非只有三十人。
“在下……有个癖好,最喜同不发声之人行,且只喜两人。”谢愈恭垂着身子,盯着河间王衣袍处那逼得不能让人直视的赤黄,说着这辈子都开不了口的话。
他面容之上尚且镇定,可作揖的手心已是陷进去颇深。
“所以还请王爷让众郎君先选,某,听声入内。”
胡咏思立于最后,微垂目,谢愈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这是让他控制投壶所中的数目。
可胡咏思却未打算投壶进去,他暗暗双手合十,在心里头念了句罪过罪过。
话毕,河间王抚掌大笑起来,“这便是风雅之人的情趣么,谢郎君倒是……会玩得很。”他徐徐一声轻叹,注视谢愈,“这却便宜旁人与谢郎君同享极乐了。”
谢愈背脊之上的冷汗渗过中衣,他尽力地扯起笑,拱手道:“某……心之所向。”
“那便遂了谢郎君心意。”河间王招手,一旁的女娘顺从地钻入他怀中,他仰着头,散漫开口,“诸位投壶吧。”
“三十支,投中几发便是哪号。”
此话一出,立刻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拿起箭来,殿中摆着的正好三十个壶身,胡咏思排在后头一时并未轮到。
他却是未想到这探花宴进入正戏这般快,连个所谓的行酒令作诗也无。
胡咏思悄悄抹了一把汗,如此也好,先思索着如何悄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