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毖行(一)
莫雨点点头,“自……”莫雨隐了替三娘偷听的事儿,“自我来这,久未见三娘开口过,也一直没动静,想必是在小憩。”
陈徽仙松了口气,笑道:“睡了也好。”
院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着泥泞奔促而来。
莫雨转过身,便见是阿郎带着陈举和烟云。
莫雨跟着陈徽仙迎上去,只见阿郎越过他们,从腰间拿下钥匙开锁。
手中的钥匙相撞,发出怦然清脆之声,院中人的眼,皆落在这处。
“今日就得送三娘启程去东都,越快越好。”
陈徽仙心一紧,忙同着李使期推开门跨步进去。
入眼是一个被压的微凹的蒲团。
李使期抬目掠过屏风,径直朝里,可塌上被褥放置齐整,未被碰过,梁上的轻纱静垂,被风带起些弧度,屋内悄悄,每一处皆昭示着无人。
他猛地回头,喝道:“人呢?”
李使期脸色顷刻变得铁青,朝他们吼道:“我问你们,三娘她人呢!”
莫雨许久未见阿郎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院外的人跪了一地,头杵着地颤抖,他们哪里想到女娘竟然逃走了。
小鱼哆嗦着身子抬头,却不敢看阿郎的神色,“我们守在外面,连只猫都没放进来,三娘我们也确实没瞧见她出过院子。”
李使期转身朝后,窗棂正开着,从中望去,堂院的墙并不高。
他的手用力合上窗,震得帘子也晃动起来。
“去府上找!”
陈徽仙手中的暖婆子拿不住,身子颤了颤,只听“扑通”一声,暖婆子摔落于地。
灰烬撒了一地,屋外的风凌冽,卷起火末子落在她的衣角,顷刻留了一片片黑印。
风吹起她眼角的泪,陈徽仙有些站不住,冷风荡过的手掌早已没有温度,一旁的花嬷嬷忙上前扶了一把。
她如何不了解李知。
李使期握上陈徽仙的手,渡来的寒意令他微颤,他嘴唇也颤动起来。
就听陈徽仙已落下泪,“昭九,她是一人,进宫去了。”
十一月的天阴晴不定,先前的雨势渐大,雨珠迎面打在陈举的面门,噼里啪里,他抬手抹了一把,就瞧见阿郎同夫人坐在廊下,面朝着池水,双眼怔愣,静默不语。
陈举脱下蓑衣,拱手。
阿郎同夫人,如失了魂般,只愣愣地望着池水中被激起得一圈又一圈涟漪,急促、催逼、惶惶,皆在这水面之上,分明显现。
雨势渐大,将陈举的话有些淹没,但李使期同陈徽仙还是听到了。
“杂货库前的树枝上系着一根绳子,另一端在府外,府上的马一匹未少,又遣人去察看了当铺和马肆。”
衣间沾上的雨珠顺着手臂,滴落在地,陈举道:“三娘卖了白玉簪,买了匹马。”
李使期视线中蓦然出现一物——雪白的羊脂白玉簪。
“我替三娘赎回来了。”
陈徽仙双眼怔忪。
“如今,什么时辰了?”
陈举答:“酉时。”
李使期自他手中接下簪子,他狠狠闭眼抚上面。
晚了,一切都晚了。
李知赶在宫门落玥前入了宫。
她将行至章肃门,铺天的雨便落下,李知并未带伞。
她提裙,奔向殿檐下的石台上。
女娘的裙摆微湿,雨珠顺着她的发髻滑落下来,藏入她衣衫间。
李知瑟缩一下,蹲在檐下抱臂。
手指所触的肌肤烫得令人发慌。
想来,阿耶阿娘此刻,应是发觉了吧。
起了阵风,铺面的雨丝吹落在女娘的睫羽上,顷刻落满了晶莹。
她眨眨眼,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阿耶阿娘,三娘不孝。
不孝啊。
雨势渐大,她只觉眼前事事物物慢慢阔大,了无边界,愈发模糊了。
雾一般的眼前,恍然出现一柄青色伞面。
它被主人收了起来,晶莹的水滴汇聚成水流,顺着伞尖跌入地面,激起浪花。
李知眼睫轻晃,她恍惚看见这柄伞的主人蹲下身,她又闻到了清冽的白梅香。
她抬头,雨丝顺着微白的面容滑下,她感觉到微暖的指尖,触碰到眼下的雨丝。
她听见,谢愈轻声开口,卷起一阵无名的心悸,如溪流溯流,闷然沉寂。
“阿九,别哭。”
“别哭。”
李知撑不住,也顾不得来往是否有中官宫婢,她抬手上前抱住谢愈。
檐下的风夹杂着雨丝,飘落在两人发间,谢愈指节搭在李知单薄的背。
感受到她被冷雨浸湿所沾染的寒气,还身躯未平复的颤意。
谢愈指节用力,将昭九拥得更紧了些。
檐下的雨一明一灭,年轻的女娘同郎君跪坐于台,拥在一起,静默不语。
雨势渐大,宫道之上早无中官女婢会行来,这一处雨帘下撑起的一方天地,给了二人尚可喘息的机会。
“阿九进宫,是要见圣人?”
谢愈感知到左肩的一端传来些摩擦,那是李知在点头。
他的手覆上李知的颈,轻轻安抚。
谢愈偏头,温声言:“阿九想要担任这女学的先生。”
他的话,是肯定,不是询问。
李知从他肩前起身,微凉的耳擦过他的下颚。
“是。”
“为何?”
谢愈倾身,将她从台上扶起,抬手又将她耳旁垂落的发丝揽入耳后,“那日圣人召你,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知瑟缩了一下,谢愈便移身,替她遮住从前灌进来的风雨。
“我看了大豫十一年,诚太子在河西的兵部传报。”
“圣人没有震怒,没有责骂。”李知的眼眸望向谢愈,颤声道:“圣人的震怒与责骂,是藏于那碗,碎在我身前的药盏里。”
“他便接着问我,如何看待女学?”
李知的手藏在阔大的衣袖中,视线从谢愈的眼中飘落去雨间,望向那高挺的五脊六兽上。
“你说我该如何答,才能,从那武德殿中退身出来。”
谢愈心中的酸涩与心疼顺着血液,传到四肢百骸。
他想,宫毖,宫毖。
这句阿九写下的话,他不想,往后从自己嘴中念于她听。
谢愈撑起那把青面伞,“我同你一起去面见圣人。”
李知摇摇头,同他一起踏入雨中,触地的水花声与她的话一起激起谢愈心下的幽潭。
“我没有想退过。”
“还记得我阿耶的话吗?”李知迫使自己扬起笑,“你只能送我,不能替我。”
“我同阿耶起了争执,我是偷溜进宫的。”
谢愈垂眼,“我猜到了。”
“贵主,谢补阙同李女师拜见。”
清河听到传告时,猛得从胡椅上起身。
如今已是落玥,先生和三娘此刻来是为何事?
“快请进来。”
清河便见李知挺直着背,带着水雾,迈步进来。
“贵主,今日我得面见圣人。”
清河听此称谓心下酸涩,委屈道:“那日我同父亲提起史馆之事,让三娘险些受罚。”
她又道:“好在父亲未生气,还让三娘领女学之事。”
谢愈静默,望向李知。
只见李知扯起笑,牵起清河的手,垂眸道:“我并未怪筱雨,只是今日还得请你替我传报,让我面见圣人。”
清河点头,自是愿意,“三娘让我怎么说?”
“筱雨只需言,‘女师对女学往事尚不清楚,今日入宫,想向圣人探寻一二’。”
圣人的传召很快便来了,李知在武德殿外的阶下,同吴辉打了个照面。
“李司籍身子尚安?”
李知被他这话问得莫名发愣,却只点头道:“尚好,劳吴内侍挂怀。”
吴辉笑了下,盯着她的背影迈入武德殿。
王全打着伞,在吴辉身后撑得老高,他挠挠头,“这李司籍来得倒是快。”
“何止是快啊。”吴辉转着身子朝外走,王全忙又扯着伞跟过去。
他回宫之时,只怕这位新晋的司籍比他慢不得多少,想来李御史如今,正在找自家的女娘呢。
李知第二次踏入武德殿,是为得向圣人表明自己愿开女学。
阿耶原想将她送去东都,但如今她偷溜进宫,李知担忧得很,如若阿耶真的以辞呈逼圣人放她出宫,那等待李家的不知是何。
李知也绝不会,让李家四代的功勋断在她手中。
进殿,入鼻的是极重的草药味。李知略微错开眼,便瞧见了案前,熏着的艾香。
李洵将折子丢到李由林案前,仰头问李知,“将才清河过来,说你进宫了,又说你对女学往事,尚不清楚?”
李洵一边将香炉里的艾条夹出来,一边又问:“说说看,何处尚不知?”
李知垂手立在一旁,往日虽从父亲嘴里提到过李总管代为圣人观折,如今自目睹,心下倒仍是微骇。
她悄移开眼,记挂着圣人的话,便答:“宫中曾设女学,而后暂停,妾疑惑,不知这却是为何?”
李知的话问得很巧,倒叫李洵一时缄口,手头上的夹子也便动作缓慢。
“无非……是选不到合适的人,自然也就停下了。”
李知抬眸,迎着他的视线,又问道:“女学的教习内容,全然由妾来做主吗?”
“这是自然。”
李知叉手礼行得规矩,听此言,指尖轻轻摩擦。
竟未设限,全凭她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