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乍变(二)
李知偏头望向他。
入眼是柔和的眸,高挺的鼻,微抿得唇。
谢愈用了些力,便连带着她的手也在纸上落笔。
李知低头去瞧。
墨迹未干,只见四字——田下之心。
他的眼眸敛在纤长的睫羽之下,像春日初融的雪,有着潋滟波光,和清冷暖意。
谢愈忽地开口,低低道:“令尊说半年。”
李知便跟着低喃道:“半年。”
“听白收到那柄竹扇了。”谢愈微偏头,笑得无奈,“只是她问我,李家三娘怎的又将字条送回来了。”
李知眨了眨眼,“五郎怎么答?”
“我未答。”
李知眼眸弯起来,两人心中的隔阂在谢愈送来字条之时,已然破冰,而如今,便更是消散了。
她提笔,行笔轻快,难得用了行书。
谢愈垂下眼,入目二字。
宫毖。
这是提醒他在宫中事事小心。
谢愈松开她的手,微直身,指尖温软暂退,过了阵凉风,但心下已松快明朗起来。
他眉间带笑,“我知晓了。”
吴辉同王全守在立政殿外,林正倾同他两人相对。李洵披着外衣坐于那儿,脸色带着些病气的憔悴,却还算精神。
如今殿内只余他父女二人。
“我听史馆和弘文馆的人来传,前几日你往那跑得倒是勤。”李洵咳嗽起来,缓了缓才压住,眉梢又笑挑起来,“说说看,都看了些什么书?”
清河担忧阿耶身体,瞧那案上药未动,便答:“阿耶将药吃了,儿再说。”
李洵笑着拿她无法,也乐得听儿女的劝,抬手将那碗药饮尽。
便听清河凝眉言,“儿看了历年的赈灾记述,原以为各地天灾不多,如今才知便是天灾,一年也有好几百例伤财劳命。”
“天灾不少,人祸也多。”
清河深以为然。
“你的那位女先生呢?”
忽然听到阿耶提及李知,清河有些开心,细细回想了一番,“我记得李三娘瞧得是兵部传报。”
李洵因这话顿住,问道:“瞧得何年的兵部传报?”
清河摇摇头,这她也确实不清楚。
“人还在宫中吗?”
清河点头,“同谢先生一起,如今在千秋殿内。”
“去让吴辉遣人请来。”李洵将披于肩上的厚袍穿上,“让外头的都进来吧。”
李知前脚刚入殿,后脚给圣人熬好的另外一幅药便又送来了。
桌上放上新的一盏,发出轻微的搁置声。
李知垂着眸,朝圣人拜而礼。
身前不远处,坐着的是两位熟人。
“朕听清河谈及,你去史馆翻看兵部传报。”李洵将药盏拿起,“看得是哪何年的?”
李知抿唇,心下微惊,琢磨着不知如何开口。
这汤药苦得李洵有些眉头发皱,他抬头,“怎么不答?”
“是,大豫十一。”
大豫十一。
蓦然一声瓷碎,伴着汤药滚落于地,在阔大的宫殿中显得尤为心惊。
吴辉眼皮上下跳了一番,立在身后不敢之声。
林正倾纸上多言,也只停留在“李知,为圣人召。”
清河犹豫半响,也未上前。
大豫十一,一个并不太好的年岁。
李知垂头,身形微颤。
眼前,是一碎玉瓷片,边缘极为工整,也极为锋利。
她不敢瞧圣人的神色,只听见圣人没什么温度地问道:“何地,何时。”
李知手心发凉,闭了闭眼,伏得更低了。
“河西,二月。”
殿中因这四字静极。
吴辉额上都渗了些薄汗,心下为殿中跪俯于地的女娘,道了句罪过。
林正倾的墨汁不慎滴上,眼下也未察觉这卷将要重誊,落目在殿中。
清河长指深深嵌入肉中,知晓她这次为三娘惹了麻烦,心紧了十分。
殿外风呼啸起来,檐下的金铎沉沉作响。殿中之人,皆不安地等待着天子之怒,一场不能重提的祸事,如尘土一般卷席每个人的心。
李知背脊僵着,她还在等圣人开口。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圣人的怒火并未到来,而是随着渐停得风声,一同消散,无影无踪。
末了,他却开口,问了句毫不相干的事。
“你,如何看待女学?”
李知身形微晃了半分,她刚松下一口气,心却因这话又快速跳动起来。
圣人虽未动怒,却提及女学。前一月清河为圣人召唤甚繁,加之父亲常为朝中立储之事烦忧。
莫非……
李知眼眸陡然亮了亮。
她试着答话,声色还因未缓过来而带着些颤。
“妾以为,古来女子敏而好学者多,立而高就者,亦多。”
“且不说,平阳昭公主,上阵御敌,胆略才学并不输于男子,则”
“天”字将出,李知微顿住,李洵同林正倾的视线一同望来,落在这位年轻的女娘身上。
这如重烙的目光并未斩断她的话。
殿中的女娘继续接话道:“则武堂之中,尚不择阴阳,何况学堂。”
余下之人,皆为她捏了一把汗。
李知述完,手心出了层薄汗,在这暖和的大殿之上,手指发冷,背脊微凉。
她的脱身之法,只能顺着圣人的心思。
却听李洵笑起来,咳嗽几声,“你可有心,胜任这务?”
所幸,她赌对了。
李知额角的汗珠,顺着鸦黑的睫羽摇摇欲坠,她再度倾身,拜谢,“谢圣人恩典,妾,愧不敢当。”
豆大的水滴落于她手背,顷刻滑落于地,变为暗色。
她盯着那处,久久未起身。
这是李知在这座宫中,留下的,第一个颤抖的印记。
“再未有你这般能胜任之人了。”
“吴辉。”
他尚在惊愕之中,陡然见大家唤他,忙应了一声。
“传朕诏,让中书拟旨,封御史大夫李使期之女李知,为尚仪局司籍,领宫中女学事宜。司籍司的事也不必上心,以女学为主。”
“陛下。”李知抬头,眸中惊愣,复又下拜,“陛下,妾的学识才华,并不能担此大任,恐让圣人失望。”
高座之上,未传来声响。
李洵的目光盯着她,语气尚辩不出情绪,“你应该知道,大豫十一,我不提,没人敢提。”
殿中人皆因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大豫十一的字眼,在宫里头因此而死的人,多不胜数,这是早些年圣人生出的疯病。
陛下这话亦是在告诫点殿中众人,今日这番话,出去后谁都不能开口。
吴辉垂眸,捏了把汗。
伏地的女娘肩头晃动。
李知听得自己微颤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妾,拜谢圣人,必不负圣人嘱托。”
李知便知道,往后,她将要在宫中长行了。
鸡鸣起,天将明。昨夜,多的是不得安睡之人。
李由林早年为圣人挡过箭伤,伤了条腿,如今瞧不太清路,便走得极其缓慢。
于鸿鹄跟在李由林身后,将灯提得高些,“那女师的事,大监可知晓?”
“昨夜子时,传讯便到我府上了。”
于鸿鹄心中有数,他知晓得比李由林晚些,但却是辗转反侧深思了一个晚上。
于鸿鹄脑中琢磨着,悄声道,“依大监瞧,难不成圣人真想将皇位传给贵主?”
他以为,自己据女学馆之事,窥探到这地步,大监必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可李由林未理他这蠢话,径直撩袍上阶,入了武德殿。
于鸿鹄留在殿外,就着寒风掀起的衣袍,颇有些心烦意乱。
“大家。”李由林迈步入殿,朝前行礼,朝下便瞧见了堆如山丘的折子。
他便缓声问:“这是今早经由中书门下上报的申奏?”
那案几上垒了厚厚地一堆,李洵瞥了眼,还未曾翻看过,不猜便知多是弹劾女学之事。
“嗯,大伴瞧瞧吧。”
不出他所料,李知之事,宫中议论蜂起,宫外官员面对圣人突如其来的诏旨,如当头一棒。
聪明的人总是能敏锐得嗅到,女学开办只是圣人同臣子对抗的手段。
正如谢愈得知时,上书驳回的折子早已写好。他所担忧,不只是这些,更重要是昭九被牵扯于此,身处权利夺斗的中心。
这并不是好事。
而愚笨的人,只当圣人早已弃了五皇子与宗室子。
可女主朝的字眼,谁都不敢提,那水下的风云晦明之变,如同蛇狼掩口,顷刻让人毙命。
他们只敢,拼命地上书驳斥。
李洵未理那堆折子,他将药端在手中,饮尽,“大伴自己裁夺吧,朕不想看。”
李由林垂眼应是,便知道圣人这次,是要与中书门下抗衡一番了。
他把折子一份份理好,一边研磨,一边开口。
“大家想在中书门下手中喘口气,老奴是明白的,李御史的女儿是个聪慧之人,想必也能在文人院里刀子似得嘴下,闯出一条生路来。”
李由林说得极慢,案前的熏香缓缓向上,弯转几番,将他两人的距离变得模糊不清。
李洵透过烟白的香雾,目光落在李由林身上,似笑非笑。
“大伴,懂朕。”
“至于李知,这点风浪,是她往后的必经之路,她需得扛住。”
没有人知道,这般未让李由林放在心上的话,会在一年后被他从记忆深处翻找出来,于风雨交加的夜中,读懂了圣人此刻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