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乍变(一)
贵女们倏地被这话吸引,目光一下子聚在前处。
程怡月蹲在地上同那独眼瘸子买药材,如今的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发髻倒是梳得工整,拿着一根粗木簪绾在一旁。
家财已经被抄了,从前的一些衣物首饰,也都当卖给远去的父亲作傍身银子。如今她又被一群贵女围着,如此天差地别,心早已羞愤难安了。
程怡月撇下脸,拿着还未讨价好的药材,迅速扔下几块铜钱,转身压住眼泪飞奔离开。
那独眼瘸子瞪得放光,一把将铜钱揣进兜里,乐呼呼道:“赚啦赚啦!”
“唉,要我说程娘子也是可怜,摊上个如此父亲。”薛文君低头瞧了一眼独眼瘸子,有些嫌恶地离远些,手中的帕子也抚上唇。“若非他父亲犯得是重罪,念在往日有些交情,我倒也愿接济几分。”
离她近的也接话,“谁说不是呢,好好的贵女娘,一朝啊沦为了街头妇。”
旁的娘子被这话逗乐,纷纷掩唇轻笑,谢听白不明所以,瞧着那李三娘脸上神色淡淡,一时也抿唇不语。
薛文君拉起谢听白的手,抬步向前,“听白妹妹可别被此人沾染了晦气,咱们快些走。”
谢听白本就好奇,也就着追问起这程六娘子家中是出了何变故。
“那程家娘子的父亲,在科举案上以钱帛来换名次,高价却只卖两个位子,收了好些人家的银子,还害死了一名原本可点为进士的小郎君,所敛之财,数目不可谓不多。也是你家哥哥正直厉害,将这旧案翻出,惩了恶人呢。”
李知信步于一众贵女之后,就听鲁南绾偏头朝自己咬耳朵,“前一个月才在席上见过呢,如今倒是令人唏嘘。”
娘子们入了梨台园,远远地听见些许郎君的喝彩声,才瞧见原来那左侧不知何时辟出一块马球场,往旁瞧就是射场。
“许久未来这梨台园,不知何时竟开了这处地来。”
薛文君也并不知晓,“不若我们过去瞧瞧。”
临头打头阵的郎君穿着浅蓝色胡服,正抬着鞠杖追逐球,转瞬又被一人绕马截去。
在场的郎君娘子瞬间喝了一声好。
趁众人皆盯着马球的动静,入迷得很,谢听白便悄悄踱步到李知身边来。
“李娘子可会马球?”
还未等李知答,鲁南绾便扭过头,眼眸熠熠,她道:“三娘的骑术很是厉害呢,马球更不必说了。”
却见谢听白面上一笑,双手顺势握住李知的手,喜不自禁,“李阿姊可愿指点些我的马术,我便是连最简单的上马,也吃力得很。”
李知微扫了眼谢听白的手,继而眸子便含笑,“自是愿意。”
她手指微蜷,又反覆握其上。
两人会心一笑,顿了须臾,各自松了手。
李知垂腕,手拢在袖中,摩挲着掌中的字条,若有所思。
日将未落之时,众娘子一齐出了梨台园。
旁处有驿所贩卖马匹,李知嫌坐船慢,便想着同鲁南绾打马回去。
“听白。”
这声清润嗓音,突兀响起,引得一众娘子回头。
谢清白转身一愣,眉飞色舞,“哥哥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谢愈牵马向前,笑道:“阿娘担忧得很呢。”
薛文君眸子瞧着谢愈入神,惊觉不妥,复又垂下眼。
她这……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之近的瞧见这位谢郎君。
李知愣了一瞬,手中的纸条攥得更紧了一些,但她并未转身,而是拉着南绾提步就走。
谢清让越过听白,望向她身后,心头有些许空落,他垂下眼,紧了紧缰绳。
连转身也不能吗?
“南绾。”
这番轮着鲁南绾愣住,这声音她最是熟悉不过了。
她转过身,眸子瞪得极圆,便瞧见顾宴安坐在马上,他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眉梢却是轻翘起来的,他和谢愈一同打马而来。
鲁南绾小声开口,“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
莫名地,从他眼神中瞧出几分张扬。
在一众未出嫁的女娘面前,她头一次为着一句话羞红了脸。
鲁南绾拉着李知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昭九,我同顾宴安骑一匹,你快去将马买来,我们仍是一同回去。”
李知抿唇轻笑,也是为她高兴,新婚夫妻倒是腻歪得很。
前处那三人马匹早无了身影,薛娘子仍拉着她搭话。
谢愈有些立不住,“听白该走了。”
他将谢听白送上马,而后翻身,拉着缰绳朝着前处奔去。
“哥哥慢些!”
李知回了府,搁于袖中的信条这才被打开。
烟雨将帘子放下来,又将烛火多点了几盏,搁在李知案前。
暖黄的烛火自下而照映,那张字条也从背面透出些墨迹来,烟雨扫了一眼,约莫是五字。
澄澄的明火,时不时略过李知的脸,映衬出一双带着些微笑意的眼睛。
她将字条放下,用玉石镇纸压住,言语轻快道:“莫雨侍墨。”
烟雨凑过来,便瞧三娘提笔又将那纸上内容又誊写一遍。
只见两张“我志如尾声”的字条摆放在一处,她仔细瞧竟瞧不出三娘写的同它有什么分别。
“烟云,去将那柄我从朱楼买来的湘妃竹扇寻来。”
“三娘要那扇子作甚?”她虽这般问,仍是快步去那妆奁里寻出来递与她。
李知抬手将字条翻折,夹于扇缝中。
抬头朝莫雨言:“明天遣人将这柄扇子给谢清让的妹妹送去,就说……”
李知顿了一须臾,略微思索,“就说马术一事,只需放心,此为见面礼,莫要推辞。”
十月尾的风威势渐长,立于檐下的中官衣衫单薄,抱臂拢了拢,朝甘露殿内瞧了瞧,烛火灭了几盏,伴着圣人的咳嗽声,微微轻晃。
近来李洵的身子渐不大好,愈发有严重之事,清河便回了宫。
学业便也开始了。
外头天色还未亮,中官打着灯笼,为谢愈引着路。
“今日事多,谢某得快步些,内侍不必为我打灯。”
中官微点头,便瞧着谢愈的背影疾步穿过了肃章门,转瞬便没有影。
中官打着灯笼转身,同一旁的人道:“倒是怪哉,谢补阙往日是个多不疾不徐的郎君,今日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这般等不得。”
那人摇摇头,也是不解。
青雀瞧见谢愈时,望了番天色,奇道:“今日是有常朝吗,谢补阙来这般早。”李女师也才将到一会儿。
谢愈低应了一声,便跟在青雀身后一同进殿。
“谢先生。”
李知起身,同清河一起行礼。
谢清让自门前跨步而来,他额上有些冷汗,气息似有些不稳,入殿倒是稳下来了。
他站得笔直,轻声道:“不必多礼。”
李知轻垂着眼,自是未瞧见谢清让一双殷切期待的眼,自门外来,落在她身上,定了三分。
入座,谢愈半响未说话,千秋殿内灯火熠熠,暖黄的辉色拢着他的半张脸,叫人分辨不出情绪。
片刻,他才将笔拿起,“公主同女师过来吧。”
他语气微顿,道:“上次为公主置的学业可完成了?”
清河心一紧,脚下的步子也缓慢下来了,她面容微赧。
她这记性,这几日是全然忘记了。
谢愈瞧清河反应,便也明了,他声音温和,缓缓接下去,“李女师呢?”
“未叮咛公主吗?”
李知立在他身旁,睁大眼看他,自上而下,只能瞧见谢清让长长的睫羽盖住眼眸,火光的微末在上跳动。
这又算是,哪门子的责问。
“也罢,今日先学新字吧。”
案上的纸已压好,墨也研毕,谢愈提腕,写下个“永”字。
“今日便只练这一字,此字写好,才是开始。”
清河偏头去瞧,谢愈已写下一点。
“点为侧,侧锋峻落,铺好行笔,势足收锋。”
“横为勒,逆锋落笔,缓去急回,不可顺锋过平。”
“直笔为努,不宜过直,太挺直则木僵无力,而须直中见曲势。”
李知有些恍惚,喃喃接话道:“钩为趯,驻锋提笔,使力集于笔尖。”
谢愈已将写至短横,他微扬唇,接着李知的话,“仰横为策,起笔同直划,得力在划末。”
离谢愈重提此话,一过去两年之久。
那时李知第一次在自家府上见这位新点的进士郎,亦是谢愈第一次教习女娘。
他们相识的第一课,便是写这永字。
年轻的郎君端坐在案前,提腕写得很慢,轻声道:“长撇为掠。起笔同直划,出锋稍肥,力要送到。”
“短撇为啄,落笔左出,快而峻利。”
“捺笔为磔,逆锋轻落,折锋铺毫缓行,收锋重在含蓄。”
谢愈搁下笔笑道:“女娘记下我将才说得话,加以习练,便可化用。”
忽有些碎步声自门外而来,逐渐清晰,将李知的思绪拉回。
三人转头,视线皆落于一处——
青雀带着一位内侍立于殿内,正行着叉手礼。
“贵主安,大家请贵主过去。”
清河愣住,望向青雀,只瞧她也微摇了摇头。
这便是她也未问出缘由的意思了。
清河悄悄叹了口气。
她走前,仍是不放心地瞧了眼殿内。
李知回了座上,谢愈也已提笔,两人埋头各自不语。
寒气瑟瑟,殿内虽已掩了窗,仍能听见些许风的低吁,敲着窗棂。
李知想,这是那日自雨春楼分离之后,两人头一次独处一室之中。
她悬笔未动,思绪是漂泊在外,以至于谢愈行至跟前,握住她提笔的手时,李知才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