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杀意(二)
于鸿鹄进来见李由林时,被这场面唬了一跳,看瞅着衣衫之上连片血迹的人被抬出了殿,才试探地开口,“大监这是怎么了,叫下面人气着了?”
那吴辉听这话,忙在一旁使眼色,示意让他住嘴。
于鸿鹄便识趣得不说话了,又禀道:“奴去瞧了,大理寺的人还是没查出什么来,不过好像是有什么新头绪,我看着程美中那边有些动静。”
李由林“哼”一声,将手腕上的珠子捻得作响,“薛海打的一手好算盘呐,不如送把火让他们烧一烧,都烧尽了,两边儿都干净。”
于鸿鹄听明白李由林话里的意思了,弯身回了个“是”。
他呆了一会,想出些什么来,突然开口:“这谢愈是薛相亲点的人,咱们让他们查出来,岂不是白白将这功劳让给那谢愈了?这么算着,不是又让薛海便宜了。”
李由林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他薛海拿这旧案给谢愈铺路,要是知道拔了他好些人去,会不会悔不当初?”想到这儿,他心情就颇为好转起来,“又或者,得知后便急急止了谢愈这查案的令。”
就看薛海是想要一个刚入仕途的小官,还是要其他扎根已久的人。
“五皇子送回陈婕妤那里去了吗?”
一旁的立着静静听的吴辉忙点头,“送去了,给五皇子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五皇子自个儿没告诉婕妤落水的事儿,还嘱咐奴婢们不要说呢。”
听此于鸿鹄也叹了口气,摇摇头:“五皇子是个心善的,可惜命不好投在陈婕妤肚子里。”
李由林听这话,脸色微变,淡声道:“宫里的贵人也敢妄议,不管从前如何,现下你们都得仔细些。”
于鸿鹄见李由林不爱听这话,忙哈腰,“是是。”
殿外候着的王全瞧见吴辉出来,弯着腰讨好地上前摇着扇子,“干爹,大监真的因为五皇子动气了?”
吴辉忙气得要去打他,低声喝道:“这还没离内侍省呢,说话这么往死里找。”
“但这五皇子同她生母从前就是个不受宠主儿,我今日在外瞧着听得那鞭子,是被大监吓傻了。”
李公公用力拍了下王全的脑袋,教训道:“那鞭子就是我亲自打的!你若是也想死在那殿上,尽管继续噘着嘴嚷嚷。”
说罢又收拾收拾衣袖,“王全,你记着,在这宫中咱们是靠圣人喜好存活,圣人喜爱我们便要去喜爱,圣人厌恶我们便要去厌恶,李大监是大家的身边人,宦官没眼力见,是活不长的。”
王全听进心里,忙点头,“干爹教训得是。”
内侍省中李由林将于鸿鹄留下。
“那人我藏了许久,等接他到了长安,你寻个机会叫他先来见我。”
“是,大监放心,我定是办得让您称心。”
李由林“嗯”了一声,开口嘱咐言:“这两年他未曾见过我手下的人,你同他相遇时,只需说‘临郎君可安’他便会跟你走了。”
于鸿鹄一一记下了,又道:“那是邀他去大监的宅院,还是寻旁的去处?”
李由林想了一会儿,手敲着案面,“便带他去我的宅院吧,让夫人招呼着。”
“是。”
于鸿鹄踏出殿外,脸上挂着笑,宫道上经过他的宫女内侍,都给他作行礼姿问好。
这于鸿鹄见吴辉走了,他被李由林留下,心里是有些得意的。
他入宫年岁比吴辉短得多,从小小的看门内侍,如今这两年受大监器重信任,怎么说面上也是有光彩得很,他又想着若是将大监吩咐的这件事办好,怕是还能升个位。
前面路上,几个小宫女笑嘻嘻的快走着,嘴里还嚷嚷着一个名字。
于鸿鹄快步凑近些,才听清。原来是今日谢愈便得来千秋殿讲学,这几个小宫女急着想去瞧上一眼呢。
“我听珍珠说,她原是替淑妃去请圣人,可巧在外瞧见了谢拾遗,听她说与顾中丞有得一比。”
一旁另一个也接话道:“我是无福分瞧见顾中丞了,但这次若能瞧见谢拾遗,也算是没白在宫里。”
于鸿鹄听这话,在后“哼”了一声。
吓得那些个宫女忙转身行礼。
“你们是哪个局的?”
一人支支吾吾道:“婢是……是司尚食。”
于鸿鹄盯着她们,甩开衣袖,径直走了。
今日谢愈入宫教习,大半个宫殿里的人都知道。
被圣人卸下这一任的张老拾遗倒是没什么旁的言论,他亦乐得自在清净,甚至不羞于让人提及此事,只是恍然瞧见谢愈的字时,竟是难得赞了一声。
谢愈走过肃章门,靠近内宫,宫道变得窄小了些,路上的奴婢也总是忙忙碌碌地穿过。
他迈步踏进千秋殿时,就见两道目光一齐聚在他这一处。他四周扫了一圈,竟是没一奴婢在屋里,恍惚觉得倒像是回到了抚雨堂,李知不喜习字时有人立在屋中,如今瞧着,便是公主也被她说服了。
谢愈顿了一下,偏头去看昭九,就见着她早收了眼,垂眸看字去了。
踱步到案前,放下一齐的物什,谢愈朝着公主拱手行礼,温声开口:“下官姓谢名愈,字清让。”
清河本就对他好奇得很,翠微进来告知时,便一直盯着门外。
谢愈蓦然一立在那儿,清河目光一愣,脑中李知的话,登时倒像是活了过来。
真真是个,轩轩若朝霞举之人。
“往后为公主讲学,如有疑惑不周,尽可提来。”
见他如此温和清朗,清河哪有什么不称意的,自是回道:“谢先生言重了,清河蒙求赐教。”
谢愈点头,又言:“如此,公主同李女师便先写一副字来我瞧瞧。”
清河转头看向李知,“李先生不是谢先生的学生嘛?”
谢愈轻笑了一下,望向昭九,“总得看看是否有些进步。”
本是寻常对话,可李知却被说的有些不自在,右手指腹握着笔在砚里蘸了又蘸,迟迟未有下笔。
她微微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将好同谢愈的眸子撞上了,李知有些赧然,忙倾身向前,提笔落字。
两人皆已抬手,清河将字递给谢愈。
谢愈抬眼一瞧,便愣住了,良久,他才轻声说道:“公主底子很好,这话也选得好。”
清河扬唇一笑,“这还是李先生来我这写下的第一句话,是先生故人所言。”
谢愈盯着那五字“我志如尾声”,又想着“故人”二字,转过头笑着去看李知。
李知本听清河前半句已是心头一惊,如今同着谢愈对视,竟是说不出话来。
谢愈迈步朝她走来,垂头一看,低笑出声来。
李知已是羞赧极了,咬唇忍着。
这词不正是应了这景了,她如何能料到清河写的是那五字。
这般倒像是她自己回了谢愈的笑。
那清河见谢愈如此模样,便好奇凑过来瞧。
“休休有容。”
“字也好,词也好。”清河有些不明白,便开口,“谢先生为何而笑?”
谢愈接过话来,“我是笑自己多虑了,本就是已经出师的人,如何会差呢。”
清河总觉得两人像是打哑谜似的,她绕在里面一句也听不明白。
况且李知今日也是反常的,从前张老先生的课她总是从容有礼,如今怎么变得拘束寡言起来。
谢愈撇头见李知抬手抚耳鬓,她本就肤白,顺下而望,便瞧见那耳上染着的绯红。
顾着李知的面子,他也不在打趣了,回了案上便一字帖递给清河,“公主先临一下这篇《演连珠》。”
又将自己写的行书递给李知,“女师便先临我的吧。”
李知点头接下,仍是不瞧他一眼。
八月尾的风有些凉意,穿过窗棂入到千秋阁内,晃得珠帘叮咚作响。
她浮动难安的心,竟在这风中叮铃声里,慢慢平复下来。
心头上的点点滴滴,弯弯绕绕的情绪全都化为一汩涓流,缓缓流走了。
她爱在此间寻静,那种心底的沉静令她身心着迷。
直到谢愈轻敲她案面,李知才意识到日已将落,该离开了宫城了。
宫道如杏林,李知抬头远远望了一眼圆日。
去往肃章门的路上,不乏有些个小女婢回头张望的。
李知便笑道:“如此好景倒是吸引人。”
谢愈闻言也是抬头,“残阳如血,古来最是戚寒,三娘却是言为不同。”
“我不着‘落’与‘色’,只着‘光’与‘影’,岂非不是好景?”
谢愈望向李知,夕阳的暖色爬上她的衣襟、眼尾、发鬓。
少女穿着碧蓝的翠烟衫,雾月白蝶裙,肩头斜斜披着水红的软烟罗,肤如温玉,眉若远山,身材出挑了许多。
他恍然意识到,一年淌水似的过一年,如今昭九已经十九了。
“往后我若不去千秋殿授课,你便在肃章门等我。”
“兴仁门吧,中书省离肃章门还有好些远呢,五郎折回也是不便宜。”
阿耶同她说了此事,但劳谢愈折回又觉得过于麻烦,便想个折中的法子。
“本就是不放心,才要同你走这段路。”
李知笑了笑,“宫里的道有何不可放心的?”
谢愈回望她,面上也有些正色:“这宫道长且远,只你一人独行,便更要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