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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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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村内巫乐齐鸣,锣鼓震天,数名身披黑袍子头插毛掸子的高大村民手拉着手在王家那间青砖屋外围成一圈,蹦蹦跳跳,满嘴咒骂。

    崔鹤背着剑钻出屋外,询问痞子,“这是在做什么?”

    痞子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那方向拜了拜,“村里的巫师们在试图将那害人的妖鬼骂走。”

    盛茴为难道:“我们要作阵将那妖鬼引出来,他们不能围在此处,以免误伤。”

    痞子连忙摆手,“仙家莫急,咱们村的巫师们也是有真本事的,倘使他们将那妖鬼骂走了,你们不也就无需出手了?”

    崔鹤仿佛听见了无稽之谈,浅浅地斜了下嘴角,立即正色道:“巫师们需得骂多久?”

    “也就骂个三天三夜吧。”痞子掰掰指头,“骂一骂就过去了。”

    盛茴盯了会不远处攒动的人影,“大哥”

    “仙家,”痞子立即制止住她的话,小心地朝几名巫师拜了拜,“入乡随俗,别打搅了巫师们的作法。”

    崔鹤悄悄在地下摆手,“等等吧,三日还算等得起,总不能对村民动手。”

    盛茴于是将话咽回肚里,收剑入鞘又钻回了屋中。

    一白一黛两道衣影前后离开天井,那圈一步一跳的黑袍巫师中才迟迟有一人停下走出圈外,静悄悄地等在一处树荫底下,宛如一抹游魂。

    痞子鬼鬼祟祟地瞥了眼屋中的两人,嘀嘀咕咕佯装如厕拐了几个弯才爬到树后,“大师,此法当真可保鹿音丘安稳?”

    “献祭一法,自古流传,既得以流传至今,必有其真理。瞧那恶兽妖鬼昨杀了王昌一家,再有我等合力骂退,今夜可曾再有动静?”

    痞子摇摇头,“不曾。”

    “既亲见有效,三具凡体满它杀戮欲,想来近日不会再犯,那两具仙体岂非可保鹿音丘多年安稳?”巫师庄重地合起双掌,眼望夜空,“再有我等合力骂上个三天三夜,软硬兼施,想必那妖鬼不会再犯了。”

    痞子四下张望一番,问道:“大师,何不让那二位仙家将那妖鬼除之而后”

    “作孽呀!”巫师立即捂住双耳,“妖鬼恐怖如斯!一夜之间害死三人,那两位看着年纪轻轻的小仙家岂能是妖鬼的对手?倘使他们一次不成反倒惹怒了妖鬼,遭殃的可是我们,是群居在鹿音丘的数代人!与其豁出全村性命,不如就牺牲他们两个稳妥!”

    痞子不敢再多言,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听着。

    巫师见他不再反驳,从袖子里掏出一袋药来丢到他跟前,“茶水里头,饭菜里头,多搅进去些,睡得熟了才好动手。”

    痞子哆哆嗦嗦地抓起药袋,连连点头。

    “小孩!”朱伥咬住两根手指朝远处那骑牛的牧童吹了记口哨,“来,到这来。”

    牧童遥遥地望着黄沙瘠地上那道修长的殷红身影,踢踢牛肚犹豫着朝前小跑了一段,“你们是什么人?”

    “旅人。”朱伥拱拱手,“途径蚕沙州,偶然听闻鹿音丘,前来开开眼界。”

    牧童眨眨眼,仿佛是松了口气,“此乃鹿音丘不错。”

    贺珠玑笑道:“据我所知鹿音遍地黄沙,你骑着青牛,是想去何处放牧?”

    牧童高傲地扬起脸,“我骑牛并非是放牧,而是为守护一村安危。大师们需一名童子阳刚身,特令我每日骑青牛绕村数十圈,以斥退妖气,保鹿音安稳。”

    “这是什么法子?”朱伥捧腹而笑,“我们途径隔壁村时便听说鹿音闹妖鬼,来了几名仙家坐镇除妖,此举是仙家们叫做的?”

    “你笑什么?”牧童闻言立即黑了脸,“什么仙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近日村内不曾有外客来访,此举是村内巫师们商量一夜的法子。”

    贺珠玑奇道:“与我一样背着剑的少年,你从未见过?”

    牧童重复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此话荒唐。”贺珠玑掖了掖朱伥的衣角,朝他摇摇头示意这不可能。

    “哼。”牧童并不屑于与两人掰扯,了当道:“村内近日不太平,并不欢迎旅客,二位请回。”

    “不欢迎便罢了,鹿音丘之景一眼望得到头,也没什么可瞧的,走!”朱伥佯装发怒,拽着贺珠玑的衣角阔步走开去好一段路,远到那牧童的牛都没了形状,他方道:“诡异诡异。”

    “玉绳谈不可能对鹿音丘一案坐视不管。”贺珠玑道:“鹿音丘为何要隐瞒有修士来访一事?”

    “瞧那牧童的态度,他们摆明了是不想叫外人插手此案。”朱伥敲敲手心,“风波未平前,哪怕佯装旅人也难保村民不会对我们抗拒,得先想法子混入村内。”

    贺珠玑盯了朱伥一眼,“看来只能佯装熟人了。”

    朱伥不明所以,“你在鹿音丘有熟人?”

    贺珠玑摇摇头,撅嘴努了努适才两人离开的方向,“那牧童不就是?”

    “你是想变作牧童的模样先混入村内?”朱伥赞叹道:“好法子,可咱们有两人。”

    贺珠玑狡黠一笑,“那青牛不也是?”

    朱伥:“”

    “豁!这一圈圈绕得倒真够快,方才扭头见你路过村口,几个转身的功夫就又绕回来了?”守在村口的痞子迎面走来,热络地拍了拍青牛屁股,“好样的,晓得卖力!”

    青牛被他这一掌拍得牛蹄狠狠刨了刨地面,踢出几道黄沙砸在痞子脚背。牧童哈哈大笑着夹紧牛肚,扬着脖子斜入村内。

    痞子急急追了两步,“上哪去?刚夸了你。”

    “我撒泡尿回来!”牧童扭头挥了挥手,旋即与青牛一道驶入村深处。

    “气煞我也!”

    一隐入墙后,那一牛一童瞬时都变了模样。

    庞大的青牛在虚晃的重影中缩化成一道四脚趴地的人形,蹭地站直照着墙根踹了两脚,“他竟敢拍我屁股!”

    牧童则化作窈窕婀娜的少女,垂怜地拍了拍朱伥的衣角。她张了张嘴,朱伥当她憋了宽慰的话,谁知竟是串险些喘不上气的嘲笑。

    “你!”朱伥气得原地踱了片刻,停下脚软了声音道:“别给时隐说哈。”

    “滚出去!轰我鹿音方寸天的雷,劈死你这祸害人的狗贼!”

    “好吃好喝的都与你敬着供着,人你也杀了,仙那也奉与你了,倘使你还不知好歹跑来作乱,我等定先毁你原形,捣你老巢,掘你尸骨,踩你坟牌!”

    不堪入耳的咒骂和不知是什么乐器合奏的巫乐自不远处漫开,混杂着踢踏声、抽打声、呸唾沫声。

    两人贴在墙根探出半边脸朝声音的源头望去,不敢站得近了引人发觉,只隐隐透过青砖屋与青砖屋之间狭窄的缝隙瞧见一道道蹦跳着闪过的黑袍子人影。

    他们个个在头顶上插了一窝子羽毛,有的手拿藤条抽打墙壁,有的几步吐一口唾沫。

    贺珠玑盯了半晌,“这是在做什么?”

    “有些像民间做法的派头,可不该骂这么脏啊。”朱伥道:“倒不像是请神了,倒像是想把什么东西骂退。”

    鹿音丘王家被妖鬼一夜灭门一案人尽皆知,这个关头人家想骂退的,八成就是那只害人的妖鬼。

    贺珠玑缩回脑袋,将那妖鬼活捉回去是朱伥的任务,她此趟是跟来给玉绳谈的人报个平安的,无心管其他,自顾掐了道传讯符报了崔鹤的名号送出去。

    那明黄的纸蝶在她眼前盘旋两圈,并不欲离去,反倒在附近打起转来。

    贺珠玑见此并不意外,沸沸扬扬的灭门惨案玉绳谈势必不会坐视不理,八成早早地已派人前来,而宗门中她与竺臣自中雷岛一事过后便了无音讯,生死未卜,姜叙定然伤心成疾,无心理事,此案玉绳谈最可能派来的人就在殷谓和崔鹤之间。

    她一次猜中,正洋洋自得,却见那纸蝶绕了几圈后径直朝着那帮巫师飞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前一后追着纸蝶趴上屋檐,视野瞬时开阔起来,这才见盛茴与崔鹤二人正被那帮巫师五花大绑了个结实,背对背坐在青砖屋中临时搭建的一张祭台上呼呼大睡。

    “祭台?”朱伥豁然道:“他们这是打算讨好那只妖鬼,将活人献祭与它,以求它放过鹿音丘啊。”

    “我可没耐心说服他们。”他说着,揉了揉指节,“动手吧,干脆将人掀翻了捆去一边关着,咱们清净地寻妖鬼。”

    贺珠玑摇摇头,“不好吧?我倒有个斯文些的法子。”

    夜幕降临,青砖屋外腾起了道道篝火,将这片方寸之地照得犹如白昼。

    痞子兢兢业业地举着火把添柴,忽地一阵阴风吹来,一道篝火毫无征兆噗地便灭了个透。

    痞子正惊疑,周围几道篝火在几个瞬间相继灭了个透。

    巫乐停止了演奏,巫师们也止住了咒骂。躲在不远处看戏的村民立即开始骚动,你推我搡的,你的胳膊肘杵了我,我的脚后跟踩了你,互相都以为是妖鬼来杀人了,抱着胳膊跳着脚尖叫不断。

    巫师们纷纷弯下腰撞入人堆里抱头鼠窜,生怕被妖鬼惦记上。

    朱伥见状躺在房檐上险些笑出声,拍打着砖瓦掐着大腿拼命憋笑,顺带放出三只怨灵混进人群中。

    “我死得好惨,为何不让仙家替我们报仇,反倒要将我们献祭给妖鬼?”

    一名巫师被绊了一跤,循着声响埋头一看,竟是那死去的王昌在死死抓着他的脚踝,他下意识蹬了两下,却怎么也甩不开,反倒叫那怨灵越贴越近。

    “啊啊啊啊——”

    “倘使你再敢将我们当成物品献祭,我便要缠着你一辈子——”

    巫师瞪着那王昌,连连点头,两眼一翻竟是昏了过去。

    “大师。”

    贺珠玑四人分别占了四角桌的一边,痞子拎着茶壶弯腰守在一旁赔笑,见崔鹤的杯子只剩了八成满,立即狗腿地凑上前给他添到十成,“多喝点,多喝点。”

    崔鹤捏捏鼻梁骨,睡眼朦胧问:“怎么的,三日到了么?昨夜那一觉睡得实在沉。”

    盛茴也是皱眉揉着太阳穴,“想来是赶路辛苦,我昨夜也是睡得昏昏沉沉,还做了噩梦呢。我梦到耳旁全是尖叫,好多人在喊鬼来了?”

    “我的梦与你挺像的。”崔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尽是些神神鬼鬼。”

    痞子尴尬地强撑笑意,“大师们,咱们那法子不好使,镇得住妖鬼,镇不住王昌一家的怨气,还请大师们莫要见怪,高抬贵手救救我们鹿音丘。”

    贺珠玑摆摆手,眼下理不出功夫计较他们献祭的事,就着说道:“那妖鬼杀死王昌一家后便再无动静,我认为它并非是来滥杀无辜的,而是与王昌一家曾有过牵扯,回来寻仇的。”

    “那王昌一家与我比邻而居,我最是熟悉。”痞子殷勤道:“他们家实在是一个赛一个的窝囊,实在不曾得罪什么人。”

    贺珠玑问:“那位贲娘子呢?”

    “贲家的是个活络人,却并非是恶人。”痞子放下茶壶,“她自幼靠着个寡妇庇护长大,吃的苦只多不少,口齿伶俐些也无可厚非,可却从未因此开罪过人,当真要开罪的恐怕也只有他们王家自己人了。”

    盛茴想了想,道:“开罪他们王家自己人?你是说王昌?”

    痞子点点头,“是啊,那王昌是人尽皆知的又穷又挫,打小被别人笑话、嫌弃惯了,也就把谁也不放心上了,唯独那位跛脚歌姬是个例外。

    而他与跛脚歌姬生的儿子王鑫,王昌更是将他捧在了心尖子上半辈子,你瞧他情愿拿出半辈子的积蓄来给儿子娶媳妇就能看出来。

    可偏生贲娘子主意大,新婚之期,撺掇王鑫与自己父亲分家,赶巧那王鑫被王昌宠坏了,反倒愈发想挣脱父亲的管束。这不,小夫妻俩一拍即合,当即便决定新砌间砖屋,这岂不难坏了王昌?”

    崔鹤缓过些神来,“我瞧那新屋与王家砖屋所隔并不远,不过是两步路的功夫,何故便算开罪了?”

    痞子细细分析道:“那王昌这辈子唯一的牵挂和指望就剩一个王鑫了,十多年来父子俩也是寸步不离,这陡然间王鑫有了媳妇,与自己离了心不说还视自己如枷锁想要挣脱自己,将心比心,的确是难受的。这股子怨气他撒不到自家儿子头上,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贲娘子头上。”

    盛茴面色一变,“贲许与王鑫是被勒毙于屋中,而那王昌却是溺死于河流,会不会、会不会压根就没有什么妖鬼,是王昌难以接受儿子与自己离心的事实,将夫妻俩杀死后投河自尽了。”

    朱伥听到这忍不住开口道:“不会,于情,王昌哪怕再记恨也不至于杀死自己的亲儿子,于理,年迈的王昌不会是年轻的王鑫与贲许的对手。”

    盛茴闻言松了口气,拍拍前额,“噢对,睡傻了。”

    屋中安静下来,贺珠玑捋了捋线索,忽然看向那痞子问:“你既与王家比邻而居,所隔相近,难道他们遇难那夜你不曾听到半分声响?”

    痞子挠了挠头,“我睡觉一惯打鼾,又睡得早,吃过晚饭闲来无事便躺下了,鼾声一盖,又睡得正熟,实在不曾听见什么动静。”

    “青砖砌的漏风屋能遮什么响动?你是睡了又不是死了。”朱伥听得昏昏欲睡,起身道:“走,去你屋瞧瞧,我倒要看看到底能不能听着。”

    痞子慌忙摆手,挡在门前,哭道:“好仙家,我错了,我那晚的确听到了几声动静,先是一声条凳倒地的声响,紧接着仿佛有几声求饶,我被声音惊醒睡眼朦胧的,没放心上便又睡了。”

    众人盯着他不语,他便自己承认道:“好好好,我是趴在窗后悄悄瞄了眼,那王家与我隔得近,我瞧见他们窗中路过道影子,想来就是那妖鬼!我、我又打不过,去了也是送死,便又窝回被子里了。我是怕讲出来叫你们笑话我贪生怕死么不是?”

    “这倒有几分可信。”朱伥坐回椅上,翘起条腿思索。

    贺珠玑忽然道:“那道人影走路时,是否一瘸一拐?”

    几人闻言顿时屏住了呼吸,“你怀疑那跛脚歌姬?”

    痞子弯下脖子,“这这我倒没注意,当时太黑了,我又没睡醒,也不敢仔细瞧。”

    贺珠玑揣测道:“兴许那王昌压根就没有如传言中那样善待那名歌姬,她撒手人寰兴许也只是承受不住虐待而自尽,她的怨魂兴许这么多年来压根就没有走远,而恰巧近日她遇到了机缘得以法力大增,便迫不及待地来报仇了。”

    盛茴点头道:“王家人脉干净,也不曾得罪过什么高人,拢拢四五个人的圈里挑挑拣拣一位真凶,这猜测的确有几分道理。”

    痞子却连连否认,“我与王家比邻而居,倘使王昌虐待歌姬我多少总能听闻些动静,譬如哭声、譬如打砸声,然而我并不曾听得这些,反而王昌每每与那歌姬相处,我总能窥得些欢声笑语。”

    朱伥顿了顿道:“那兴许是别的原因,跛脚歌姬是条可以查下去的线索。”

    “什么原因,她也不至于杀了自己的亲儿子王鑫啊。”崔鹤抱住脑袋,一个头两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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