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林(一)
贺珠玑一把将殷谓拽了回来,说:“我是水灵根,我拿水花炸。”
姜叙顿了顿,“勉强也可一试。”
“水花终归不及火花稳当,既有首选,为何勉强?”竺臣稍稍偏过脸,“倘若炸不成功,你是要被它拆吞入腹的。小师妹,想清楚了。”
“我能自保。”贺珠玑记着殷谓前世的恩,扬起下巴高声说:“殷师弟入门比在场几人都晚,玉绳谈不会逼新弟子去做送命的事。”
殷谓戳了戳贺珠玑拽着他的胳膊,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相信我。”
他学东西极快,前世竺臣颠覆玉绳谈时殷谓也不过才入门三年,那时他便已能在竺臣眼皮底下不留痕迹地追踪到半死不活的贺珠玑,甚至险些将她救活。
此后,他为了留住贺珠玑轻而薄的魂魄,更是离经叛道,折了佩剑、弃了仙道,专心改修邪术。他造出来的傀鬼短短几年的时光便已成了称霸一方的存在,何其野蛮。等竺臣终于意识到危机时,想打压他已需要牵动整个玉绳谈的力量。
其才能天赋不可谓不可怖。
贺珠玑拍拍胸脯,满脸“姐罩着你”,一本正经道:“我好歹是你师姐,你既与我组了队,我便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危。”
姜叙掐了个结印,无数细土随着她翻起的手腕腾空,飞尘迷眼,宛如散不去的群蝇盘踞在老张汉四周。
她扭头与贺珠玑对视,喊道:“好,我掩护你进去。”
“胡闹。”竺臣小声斥了一句,撤回缠着老张汉的锁链,双手交叉卷起方圆十里内的土块碎石,仿佛就地造了一座十里宽的天然牢狱。
地面震颤,颤得周围空屋簌簌朝下掉砖瓦,似乎整片地皮都要被掀起来。
贺珠玑牢牢地扒着地面,勉强稳住身形,眯了条眼缝死死盯住老张汉,寻机靠近进入他口中。
老张汉在铺天盖地的泥沙里迷失了方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不分方向地乱撞乱踩,踩塌了数间空屋,终于被一处水井绊倒,巨大的影子砰地摔倒下去。
地面颤了三颤。
贺珠玑见状立即跑向沙石泥涡的中心,哗哗作响的水球凝聚在掌心,水滴溅落之处皆被炸开了一道道坑洼。
不料老张汉也只是将计就计,察觉贺珠玑的接近后,当即翻身而起扬起遮天蔽日的爪子。
一时间,轰然巨响漫彻天际,离得近些的空屋草木皆被震成了一摊齑粉,地面凹下去三尺深坑,李林二位站得近又修为不高的同门被余波震得眼前一黑,捂着耳朵瘫软在地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贺珠玑也有些狼狈,好在她反应极快,在巨爪落下的瞬间便歪了步子扑向一旁,连着打了好几个滚才算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浅粉色的衣裙沾满了泥沙,白皙的脸庞此刻也灰扑扑的。
“你也算聪明,只可惜,沉不住气。”贺珠玑直直地看着老张汉,咬牙切齿。她双手掐诀,怒不可遏。
一时间飓风咆哮,阴云拢聚,好端端的月圆夜眨眼的功夫便紫电嘶鸣,豆大的雨珠化作利刃,下刀子似的劈里啪啦落下,打得人无处遁形。
“张嘴!”贺珠玑眼神如刀,视线剜着被雨花打得满地打滚的老张汉。
姜叙闻言,焦急地环视了一圈,“殷师弟呢?”
竺臣迅速念咒,在几位同门的头顶撑起一片灵力罩遮住想砸死人的雨滴,“那妖鬼适才使诈的瞬间,他趁机跃进去了。”
姜叙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反应,忽闻得水流声愈作愈响,转眸望去,只见旁边的江水发疯似的拍打着两岸,仿佛被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开来,冒得比老张汉还要高大,一个猛扑将老张汉牢牢地钉在地面,压出一个凹凸不平的坑。
轰——
老张汉的痛呼还未完全消弭于耳畔,那样的庞然大物便猝不及防地炸成了满地肉沫,再寻不得半丝踪迹。
殷谓剑尖撑地,半跪在老张汉压出的坑中,暴雨打湿了他的发丝,炸碎妖物的余火还散落在脚边。
他抬眼,妖气萦绕的妖丹缓缓飘起落入他手中。
收了剑,几人互相看看,都有些窘迫。先是被飞扬的泥沙吹的浑身灰灰黄黄,又被贺珠玑控来的雨水江水淋得好似落汤鸡,连最注重仪表的竺臣都脏得好似乞儿,满身沾着湿土。
贺珠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得发髻松松散散斜挂在脑后,又淋得最多最是狼狈。
竺臣走开去在不远处找了间屋顶勉强算完整的空屋,引着众人进屋整顿。
姜叙寻了块干净地蹲下,掏出帕子把脸上的湿土擦干净,“装人装得这样像,刚刚那是什么妖鬼?”
竺臣劈了屋中四条腿缺了三的木凳生火,“依我所见,八成是传闻中的恶兽‘伪’。”
“‘伪’?”李消散开发冠,背对着火堆烤头发,“擅长伪装的意思么?它外头的那层人皮那样真,倘若不是看影子,我是绝对不会想到他竟是妖鬼。”
竺臣抿着薄唇,“嗯。”
林觅攥着衣袖在呼哧呼哧地擦干净满脸的泥沙,余光瞥见闷闷坐在角落里的贺珠玑和殷谓,和善道:“小师妹,殷师弟,坐前面来些一道烤火,角落里多冷啊。”
贺珠玑没有动,殷谓也没有动,屋中静了两秒,忽地唰一声,殷谓在掌心腾了一小簇火苗举到贺珠玑跟前。
“伪到底是个什么妖?”李消见状哈哈一笑,问道。
竺臣不接话,屋中又静了几秒。
倒是殷谓忽而张口,“伪倒不算难对付,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凭我们完全可以应付,只是难在分辨上。”
竺臣接道:“倘若它只是能化出人形也罢了,但可怕之处在于它能肆意变成它所见之人的模样。”
林觅轻轻地啊了一声,“那岂不是说,如果今日咱们没能把伪杀成,来日它记着这仇报复起咱们来,只肖化成我们中任意一人的模样,便可混迹在我们中间,还让我们毫无察觉?”
“这也太吓人了。”李消抱着胳膊,搓了搓臂膀。
“糟了。”贺珠玑忽道:“还有一只!”
“什么?”
殷谓也想起来了,“你是说村口那位婆婆。”
“她与伪单独住在一个村里却平安无事,又怎会是寻常人?”
几人当即冲出屋外将张家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是再寻不到那位老婆婆的半丝踪迹。
“我们方才动静那样大,它肯定是察觉到跑掉了。”姜叙说:“也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往后在玉绳谈外对周围人多留些心眼,饶是它想回来找我们寻仇,也不要给它可趁之机。”
深蓝色的天际慢悠悠地飞过来一抹明黄,贺珠玑抬手接了。
殷谓问:“崔师兄他们如何?”
“怨鬼,已经被他们收服了。”贺珠玑说:“眼下他们正打东面林出来,问我们这边是否顺利,不需支援的话便一道在尸山涧入口处汇合。”
尸山涧是两座相邻高山的缝隙,其两侧山壁崎岖陡峭,时常有攀登之人不留神摔下去,而其山峰上所生长的稀有草药又常年引得无数人不要命地前来抢夺,故每年总会摔下去那么几个人。
据说尸山涧深不见底的过道狭窄逼仄,又野兽诸多,盘踞着无数妖鬼的老窝,尸首大多堆积在底下无人敢进去运出来,久而久之得名“尸山涧”。
据传闻所言,尸山涧深处,白骨成堆,阴雾缭绕,常有鬼哭魂饮泣。人还道,入到深处时,会经过一片被火烧过的林子,里面尸骨成堆,皆是被一位白面蓝衣,口中念着凄婉歌谣的拦路女鬼所杀。她会先问你要一滴心头血算作过路费,倘若给,身受重伤的人便再难走出去这片死亡林,倘若不给,那上一秒还喃喃唱歌的女人便会化作凄厉怨鬼,当场取人性命,极度瘆人。
不过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毕竟,迄今为止还没听说谁进了尸山涧还活着出来的。
“你们活腻了?”贺珠玑问。
崔鹤无奈道:“玉绳谈素日守护一方百姓,有什么妖什么怪的平日里都抽空降完了,眼下一个捉妖比试,真计较起来,咱们去哪找妖来杀都是问题。倒是这尸山涧,虽然凶险,却是最不缺妖兽的地方,里头常年无光,阴气森森,寻常动物进去呆久了都能有些修为,想找妖物,尸山涧是最好的去处,况且我也听过那些传闻,咱们不进深处,只浅浅地在入口猎几只小妖便算数了。”
盛茴也跟着附和:“不求第一,不求出头,只求咱们的成绩别太难看。”
贺珠玑毕竟也要面子的,自然不想此番捉妖比试的成绩让她脸上太难看,更何况只是在入口转一圈就出来,想来应该没什么危险。
殷谓仿佛也没什么意见,四人于是朝着尸山涧前去。
崔鹤举着罗盘在两山中间细细地辩着方向,“早听说这尸山涧窄,却不知竟拥挤成这样。”
他为难地摇了摇头,将罗盘收入袖中,扒开遮在尸山涧外仿佛发丝般缠绕的枯藤,率先弯腰钻了进去,贺珠玑三人紧随其后。
“哎哟。”崔鹤哀怨道:“贺师妹,我卡住了,劳烦踹我两脚,助我一臂之力。”
贺珠玑:
盛茴:
殷谓:
崔鹤倒也不算壮硕,只是肩膀到底要比女子宽些,这就卡住了。
贺珠玑不好意思地卯足了劲在他后腰处踹了几脚。
凄厉的惨叫由近及远,微弱的光亮应声照入漆黑的甬道。
这光声控的?贺珠玑愣了愣。
定睛一看,原是几人已经顺着山洞爬到了尸山涧的入口,而山涧入口悬在峡壁的半当中,贺珠玑的一脚直接将崔鹤踹下了山崖,遮挡没了,微弱的光亮自然就透进来了。
“崔师兄,你没事吧?”贺珠玑赶忙探出脑袋朝下望了一眼,好在不算太高,底下又是泥地,崔鹤修仙出生,想来出不了什么事。她稍稍安心,跃出洞口朝下跃去。
“别下来!”崔鹤大喊。
别下来、下来、来!
他绝望的声音在高陡昏暗的狭缝里回荡了好几轮,紧接着传来的是扑通、扑通、扑通三声。
“…”崔鹤幽怨道:“不是叫你们别下来么?下饺子呢?”
“你喊的也太晚了。”贺珠玑看着脚下的沼泽,绝望地说。
“也无妨,就是有点脏。”崔鹤驾轻就熟地唤出了他的麝松剑,把手搭在剑上,咻地将自己拔出了沼泽。
贺珠玑看着自己又被溅了一大片泥点子的衣裙,满目无光地趴在自己的霜痕剑上,“这尸山涧底的雾是不是有些太浓了。”
“这里常年照不到光,人迹罕至又湿冷阴森,还有妖气加持,每场雾气都散不出去。”殷谓闷闷的声音传来,仿佛近在咫尺,“积攒至今,兴许几百年前的雾水都还在呢。”
盛茴嫌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照这样,岂不是尸骨上都得生青苔?”
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周围有一搭没一搭,贺珠玑心中安定许多,于是专心眯着眼努力地辨认这片乳白中的人影紧紧跟随。
雾气厚重,不多会便打湿了她的衣裙,连发烧都凝出来水珠。
涧底静谧,视线又被白雾遮挡看不远,空中腐味经久不散,待得久了就叫人心里发慌。
贺珠玑被甩不掉的厚重粘腻感裹得烦闷,见四周静了好一阵,主动抛话道:“倒也奇怪,说尸山涧妖兽诸多,怎么我们来了这么久并不见有其他活物的踪影?”
四周仍旧是安静得有些瘆人,贺珠玑眉心一跳,立即刹停。
盛茴的声音方才在她身后,她此时突然刹停,倘若盛茴还在的话,肯定已经撞上来了,可贺珠玑等了一阵,竟是静悄悄的,别提有人撞上来,周围甚至听不见一丝脚步。
走散了?
贺珠玑还算冷静,立即念诀掐了道传音符出去,自己则寻了块实地背靠在山壁上等待。
涧底的雾实在太厚,即便有人靠近,贺珠玑也很难在第一时间看到,她只得竖起耳朵靠听觉分辨周围是否有活物。
哒哒哒。
细微的步伐自远处朝贺珠玑走来,越来越清晰,那是靴子落在地上的声音。传音符迟迟没有回讯,贺珠玑一边执剑提防着,一边祈祷是盛茴他们察觉自己不见了回头来找。
心中正想着,猛然意识到了不对,那脚步声是从尸山涧入口的方向传来的。
当时是崔鹤打得头阵,贺珠玑步子也不算快,按理越不到崔鹤前头去,盛茴既也不在自己身后,八成也是被雾气绕得迷迷瞪瞪走到自己前头去了,殷谓步子比自己大,更不可能落在后面,他们即便找来也不该是从入口处的方向走来,那么,此刻走来的人是谁?或者说,此刻走来的,是人么?
贺珠玑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紧紧握着霜痕剑打算先发制人。
甩剑而出的瞬间,银光乍闪,只听得锵一声响,霜痕被另一柄剑牢牢地按在了峡壁上动弹不得。
珠玑定睛一看,竟是竺臣的飞陵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