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杀青
1995年7月,罗马。
随着巴兹满意的一声“good,今天结束”,莱昂纳多伸出手,试图把精疲力尽的克莱尔·丹尼斯从泳池里拉上来。克莱尔累得几乎要瘫倒,但她还是先一把抓下头上那顶为电影效果特殊设计的水上假发扔到岸上,然后才借着莱昂纳多胳膊的力量爬上来。
克莱尔在整部电影中都需要戴着假发,只不过这顶尤为不同,让她在拍摄的时候尤其是在水里很不舒服。因此莱昂纳多在她站稳后取笑她:“你现在摘下来有什么用?明天一早又要在六点起来辛辛苦苦做妆发。”
“这能让我今晚高兴,”克莱尔理直气壮地说,片刻后她又无奈地抱怨道,“这个剧组为什么到处都是水,我们初见是面对着鱼缸,你躲藏的时候要跳进泳池,帮派打架会掉进喷泉,现在又轮到我——我觉得我都要在泳池里泡得发皱了。”
莱昂纳多安慰她说:“还有我陪着你受苦受难呢。听巴兹说,我们很快就要在罗马杀青了,接下来只需要回洛杉矶补拍一些片段就好,不会太久。虽然我也不喜欢水,总感觉泳池的水温度有些低了,哪怕是夏天,泡久了我也有点受不了。”
随着在意大利取景地的拍摄进行,他们的关系也逐渐从陌生的点头之交变得熟稔了起来——这也是导演巴兹想看到的,为此他特意安排克莱尔进组的第一天,就拍罗密欧和朱丽叶第一次共度良宵后裸体相拥的镜头。当然,在才刚满16岁不久的克莱尔第一次拍这样的戏份,即使做好完善的防护,她对此也仍然有点害羞。在莱昂纳多的热情帮助下完成这场拍摄后,他们便打破隔阂,开始无话不聊。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在拍摄之外产生了什么额外的感情,莱昂纳多心里挂念着凯瑟琳,克莱尔也有男友在纽约等着她。由于之前凯瑟琳和她若有若无的竞争关系,莱昂纳多没有主动提起过凯瑟琳,但克莱尔也不是傻子,她还记得去年小妇人的首映礼上他突兀地跑来,和她遮遮掩掩地打听凯瑟琳是否到场,从那时起,她就有所猜测了。
克莱尔还没有小气到看不惯所有和她年龄相仿又比她漂亮的金发女演员,何况凯瑟琳处事大方,说话有一种自然独特的冷幽默,从小妇人剧组继承的情谊让她们关系还算友好(薇诺娜和大姐梅格的演员翠妮·阿瓦拉多都不算好相处,克尔斯滕年纪小聊不来,而且她的经纪人也有点过于生厌),虽然意外于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但也觉得她和莱昂至少从视觉上非常般配。
莱昂纳多说起情话来杀伤力是很强的。就像罗密欧在朱丽叶棺材前那一段感人肺腑的表白,他表演得是如此之好,令闭目躺着的克莱尔热泪盈眶,差点毁掉那一幕。以至于当时巴兹喊了cut后,克莱尔立马爬起来使劲拍了拍莱昂纳多的胳膊,对他大声喊着别让她哭了,她本该躺在这里昏迷的!弄得莱昂纳多当场大笑起来,连巴兹也没能忍住笑意。
克莱尔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她一度真的忘情过一回,那天拍完在电梯里拥吻告白的戏份后,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酒店房间里,好容易才出了戏,意识到自己在拍电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莱昂纳多不是罗密欧,她也不是朱丽叶。好吧,试镜后她花了一段时间在从他的惊世外貌中挣扎清醒过来之后,她发觉除开外貌,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莱昂纳多这样花花公子的性格。
他是那种在镜头下对她情深似海,出了戏和别人调起情来又完全变样的人,瞧瞧他在悉尼时干的好事。虽然可能是由于想念着凯瑟琳,他现在下戏后只和男孩们去喝酒打牌,然后就闷头回房间睡觉(这让克莱尔一度十分烦躁,因为这群醉鬼半夜回酒店的声音真的很吵!)。和莱昂纳多相处,让自幼备受宠爱充满自信的她,起初久违地产生一种难以掌控的恐慌感。她知道自己不如莱昂纳多漂亮,虽然不会为此自卑,但如果要真心喜欢他,简直是给自己徒增痛苦和嫉妒,还不如放宽心去做个朋友。这么一想,凯瑟琳倒是很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感觉,她好像根本没怎么在乎(克莱尔仔细回忆,凯瑟琳似乎就从来没在她面前表现过对谁的在乎,她太冷了),怪不得她能让莱昂纳多对她朝思暮想。
今天也是她的“未婚夫”——饰演朱丽叶被家族包办安排对象戴夫·帕里斯的演员、样貌亲切如邻家男孩一般的保罗·路德,在剧组拍摄的最后一天,莱昂纳多提议他们去酒吧庆祝,给保罗办个杀青party,因为今天正好也是周末。大家当然求之不得,一大群人簇拥着保罗就往罗马的一家颇有名气的露天酒吧杀去,克莱尔先回了酒店,她年纪小,也不爱喝酒,就算要喝还得找假护照进酒吧,她今天的拍摄实在够累了,并不想给自己多事。
饰演劳伦斯神父的皮特·波斯尔思韦特看到这热闹的一幕,不由得对莱昂纳多感叹起年轻人真有精力,莱昂纳多和保罗哥俩好地揽着肩,听到后顿时哈哈大笑。
在去的路上,他和保罗随意闲聊了起来,提到了二十世纪福克斯新近开始筹备的一部巨制泰坦尼克号。
“我了解那艘船!”保罗·路德听到这个话题,一下子兴奋起来,“我父亲是个海洋专家,教给了我不少关于那次海难的知识,我二十岁时,甚至还去泰坦尼克号实际航行路线上的某些地点探访过呢,海洋真是世界上最神秘而且有意思的地方。”
莱昂纳多眉毛一抬,看上去并不在意:“哈,这听上去很有趣,但谁知道卡梅隆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电影效果呢。上次他的助理找上我,是想让我去试镜他的蜘蛛侠,结果还不到一年卡洛克影业破产了,现在就变成了这艘沉船——我可不去,因为没准到明年他又换了个新想法。”
“你好歹得去参加一下试镜,那毕竟是卡梅隆的电影,也许你就是下一个施瓦辛格呢?”保罗认真建议道。
“之后再说吧,我听他助理的意思,现在才刚筹备起步呢,他好像拿着福克斯的投资在找俄罗斯人借潜水艇做初步的勘察,就算要试镜也是年底或者明年了,”莱昂纳多脸上仍是不在意的神色,“施瓦辛格又怎么样?我对詹姆斯·卡梅隆的商业片可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准确说只有看的兴趣,但并不那么想拍,他的电影给演员的空间实在不多。”
他拍了拍保罗的肩膀,笑了起来:“不说这个了,保罗,你明天就要走了,所以今晚你必须醉着出酒吧的门,否则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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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坐在一棵枝叶茂盛的白橡树下,现在已经过了初夏,这棵树不再开花,坐在它下面不必担心被下落的花骨朵打到头。所以在等待剧组开拍前,凯瑟琳和其他女孩们都喜欢围坐在这里,三三两两地闲聊。只不过凯瑟琳总是独自一人,如果她坐在那棵树下,那其他女孩就会分散到其他地方。
女孩们前些天都有点怕凯瑟琳——没办法,阿比盖尔对她的女伴们就像母狼一样凶狠又不失拉拢,大部分时候,凯瑟琳饰演的角色和她们的相处模式都是使用煤气灯效应,不断恐吓、打压她们。尽管知道这是演戏,但凯瑟琳下了戏也经常出戏缓慢,眼神冷淡并不多话,有时候干脆闷着一个人呆在角落里,不跟她们聊天。
而且凯瑟琳在前半个月内,就比进组前瘦了大概有七八磅。她后来在强迫自己吃东西的情况下,勉强遏制了一点下降的趋势,但效果不佳,幸好戏服宽大到看不出来这一点。在荒凉的乡间夜晚,有这么一个面色阴冷、身材瘦削的红发女孩在旁边视若无物般喃喃自语、原地打转的话,谁看都觉得有些渗人。
随着拍摄进程日益推进,还是有几个大胆的女孩和凯瑟琳保持着稍近一些的关系,但饰演牧师家黑人女仆蒂图芭的演员查莱宁·伍德拉德仍然和别人大声八卦过,认为凯瑟琳的不合群已经过些过分了。凯瑟琳没有理会——丹尼尔除了拍戏时说台词,戏外连和导演都没怎么对话,每天闷头在木屋前做木匠活,或者种地,总不能因为她没有种地而是晚上待房间里自己排练,就有错吧。
极偶然的时刻,她会回想詹妮弗的话。
现在想来,詹妮弗也是在对她gaslight,只不过话术更为高明,她无法当场否认——詹妮弗平常能搞定的可是麦当娜那样的女人的脾气,把她这个年龄小上十几岁的女孩唬住岂不是手到擒来。
但对于应付她的“名利地位论”,现在有个好例子摆在面前呢:丹尼尔论样貌,照样英俊得惊人,论性格,凯瑟琳在他面前都得算狂热的社交分子。他甚至认为演员不该在戏外接受任何采访,“一旦你知道演员私底下穿什么颜色的袜子,下回表演时,你一定会情不自禁下意识地分散了注意力”——凯瑟琳认为自己可还没做到这个地步呢,但丹尼尔仍然是享誉全球的最好的男演员之一。
真正影响凯瑟琳决定的其实是恐惧。
她的外祖母当年何其风光,不管是因为制片厂的公关,还是《彗星美人》双女主导致的分票,《绛帐海堂春》确确实实带给了她一座奥斯卡小金人,让她在那一年胜过的对手是贝蒂·戴维斯这样的天才女演员,相信在那一刻,她一定觉得自己被上帝眷顾,享有了最好的一切。
然而转瞬之间,一顶间谍的帽子和她与生俱来的的俄罗斯血统就毁了她的一切荣光和努力,世界上最困难地就是证明清白之人的清白,因为在证明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被泼上污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何况她失去了最黄金的几年时间,当她在明面上摆脱fbi的检查和广播影视行业的□□时,一切已经晚了。焦虑和恐慌拖垮了她的身体,让她在43岁便香消玉殒。
凯瑟琳喜欢表演,她三岁明白什么是表演后,她就爱上表演了——可她畏惧表演之外的事,她宁愿缩在那个安全的小窝里,自娱自乐地演自己喜欢和有挑战性的角色(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这是在胆怯和退缩)。但如果她对好莱坞的表面风光没有迫切的需求,却要承受被轻易摧毁的身心代价的话,那她宁愿不去深刻尝试。
她回过神来,今天是她的杀青时间,但拍完这一场戏之后(也就是阿比盖尔陷害黑人女仆蒂图芭的那段,也难怪蒂图芭的演员不喜欢她,因为她看过自己那段表演,她指着蒂图芭巧言令色地编造谎言乃至狂笑着动起手来时确实很吓人,而且拍完了也不和她们交流,难怪不讨人喜欢),她仍然停留在原地,并不打算这么快离开——因为她要旁观丹尼尔那场绞刑的戏。
现在想来,《严酷的考验》的灵魂人物其实还是约翰·普洛克特。阿比盖尔的邪恶放荡其实也是为了塑造约翰的复杂性。他有阴暗的一面,因为他曾背着生病的妻子和阿比盖尔偷情,但他同样有正直伟大的一面,比如这场在绞刑架下为了保全清名不惜赴死的悲愤狂喊。有时候,凯瑟琳也确实羡慕男人拥有的机会之多,因为像这样细致入微复杂多面的角色,永远是男性占据大多数,而她的阿比盖尔是个陪衬,是约翰的黑暗面,是他升入天堂前接受的烈火般的考验。但就算是这样的角色,机会也是不多的,她当然珍惜。
她聚精会神地站在人群里。
当腐败好面子的丹弗斯让清白无辜的约翰在认罪书签下名字后,还逼迫他将它粘贴在教堂门口之时,约翰吼出了那振聋发聩的悲喊。
“因为这是我的名字!因为我的一生中,不可能再另有别的名字!”丹尼尔的约翰在绞刑架前踉踉跄跄,浊泪满腮,伊丽莎白也为她的丈夫眼含热泪,崩溃地捂住头,因为她知道丈夫念出了他的死期,宁愿将生命献给上帝也不愿苟活下去,“因为我撒了弥天大谎,还在谎言写就的忏悔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我在那些登上绞刑架前视死如归的人面前连粪土都不如!”
丹尼尔那双憔悴的眼望向他妻子的腹部,那里有他未出世的儿子,但他为了他的清白,他的名誉,永远见不到他了——“我的名字要传给我的儿子,所以我怎么能名誉扫地地活下去?我已经把灵魂交予了你,别再碰我的名字!”
凯瑟琳换下了阿比盖尔的袍子,但仍旧穿着朴素,她混迹在人群里观看,不敢太过于冒头,因为担心被丹尼尔看到后,影响丹尼尔的状态。
尽管如此,在看到丹尼尔近似癫狂令人震撼的这一幕时,她仍然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人怎么可以做到把这具身体的灵魂掏空,然后凭空创造出一个丰满真实的新灵魂放入其中呢?在他的表演面前,凯瑟琳觉得自己仿若一个愚钝无知的幼稚小鬼,觉得她的表演如此油滑失真……如果不是约翰对阿比盖尔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纵容的状态,她一定会被死死压戏。她只能不断安慰自己,丹尼尔的年龄是她的两倍还多,她不能好高骛远,在现在这个阶段就指望能超越他……
结束后,丹尼尔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径直穿过沉默紧张注视着他的人群,向他的木屋走去,人们也纷纷为他让开,那场景宛若摩西分海,震撼而宁静。
晚上,凯瑟琳照常没有睡着,不过考虑到她明天就要离开,这也并不重要。望着窗外被乌云遮住的月色,她心里更是有些发闷,角色迟迟无法退散的那种眩晕式的头痛和幻觉,在越来越严重地折磨着她。阿比盖尔开发了她性格的阴暗一面,她开始觉得自己越发脾气古怪且倔强,并且变得更冲动易怒。
她突然推开被子,推开房门,朝那间木屋走去。
她敲起那扇木门时声音很响,这很不礼貌,但她没有去管。实际上,在这个新的环境下,她突然觉得粗鲁一点也许更自在。凌晨一点昏暗的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乌云是有原因的,因为在凯瑟琳走到一半时,淅淅沥沥的雨便已撒了下来。
门很快打开,看来丹尼尔也没有睡着。他仍旧穿着那件灰色的布袍,络腮胡留至耳侧,一看就许久未曾清理。他的眼神沉谧寂静,在看见凯瑟琳被打湿的睡裙时,也没有惊讶,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空洞的一具躯壳。
凯瑟琳没有管她这种穿着清凉然后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人知道的后果,她现在就像阿比盖尔一样疯狂,她直接走了进去,踩过门槛时还撞到了丹尼尔的手臂。
她站在因为夏天到来所以被封闭的火炉前,背对着丹尼尔,冷淡地问:“我让你满意吗?am i?am i??”
她不该这样的。丹尼尔是为了角色才这样对她,但此刻她的头实在痛得不清醒,许多不该说的话大概都会被她说出口。
她没有等丹尼尔作答,突然又语气兴奋了起来,她仿佛被阿比盖尔附身一样说道:“我叫凯瑟琳·霍丽德,你必须记住我,无论你是约翰还是丹尼尔,你都得记住我。你创造的约翰·普洛克特,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
她突兀地又转过身,直接向门口走去——尽管外面的雨势已经变得比之前更大。因此,她也没有听见丹尼尔的回答。
回到房间后,她不顾湿透的头发和直滴水的衣裙,一把抓起电话,直勾勾地盯着拨号键按下数字,并不管此刻是美国的半夜,莱昂纳多已经回到了洛杉矶,现在也许在睡觉。接通后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明天在伦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