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原瓷出生不久,原正行便外出打工,她很少见到这位名义上的“爸爸”。
小时候,她和妈妈一起住在外婆家,同行的还有她妈妈的哥哥,外婆的儿子,她的舅舅——许建华。
在原瓷的印象里,她一直不愿意称呼他为“舅舅”。
原瓷很讨厌他。
或许用许英的话来说,她不懂亲情吧,不知道再怎样的血缘关系,也因为所谓的血缘要相连。
许英是这么说的,但原瓷想问,只有一方的尽力挽回,那这个纽带会不会断裂呢?
从小到大,对于这个舅舅,原瓷印象最深的,无非是那次赶她和妈妈出门。
外公去世得早,爸爸在外打工,原瓷从小和妈妈奶奶生活在一起,还外加个舅舅。
舅舅一把年纪,没车没房没存款没老婆,唯一的工作是许英托人脉给他找的,在一家酒店做服务生。
可他不老实,嫌这儿嫌那儿的。
许建华有个爱好,喜欢赌,每次工资就这么没得,还会来找许英借钱。
许英有个本子,本子背面的最后一页开始写的,都是许建华这几年的欠款记录。
那时候,原瓷太小了,她被邻居抱着,坐在绿色塑料凳上,看着眼前的平房,被推赶出来的许英,许建华想把她们关在外面。
邻居阿姨抱着原瓷,嘴里不停念着:“造孽哟……”
小原瓷吃着果冻,一脸不知所措,挣脱邻居的怀抱,跑上前抱住许英,嘴里模糊不清喊道:“妈妈,妈妈……”
直到有天,这位“爸爸”回来了,跟他们一起住在外婆家。
许建华在原正行面前很收敛,因为原正行脾气不好,没人可以跟他硬杠着来。
后来,楼上有户邻居搬走了,他们租了那套房,房间不大,只有两个室。
许英和原正行住里屋,而另一个屋,承包了客厅,饭厅,还修了个厕所隔间,以及原瓷的卧室。
说是卧室,只不过在那儿摆了张床。
床的一边就是吃饭的大圆桌。
小小的房间,但原瓷再也不用担心被赶出去的恐惧了。
那之后,原瓷还是会下楼找外婆。
外婆是原瓷看不懂的人,对于许建华和许英,她好像更喜欢许建华。
可是原瓷不喜欢许建华。
但外婆对自己,却又是好的。
原瓷从小特别讨厌苦,每次感冒生病吃了药后,她总会偷偷跑下楼,外婆没有色素糖果,给她吃的是晶莹剔透的白糖,超市一大把一大把的那种。
原瓷还会化开,成白糖水喝。
对于原正行,原瓷的记忆基本是模糊的,难得的温情时候,是有次下雨天,两人一起去接许英回家。
那好像是临水下过最大的一场雨吧,也许不是——
那原瓷就不知道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了。
也有可能,是她运气一直不太好,但那次,小小的她被原正行背在背上。
“举好伞。”原正行笑着,“我们去接你妈妈回家。”
小原瓷奋力举着沉重的金属伞,不敢让伞把靠近原正行的头发,半根也没有。
她把伞往前靠的时候,觉得自己身后的衣服被淋湿了。
忽然,原正行弯下腰:“哎呀,咱父女俩运气真好,捡到了五块。”
——那是原瓷难得的好运气。
后来,国家分配给他们廉租房,一家人总算有了新房。
上小学了,原瓷坐上原正行的三轮车,趴在车窗边,看着渐行渐远的平房——
不,是他们渐行渐远才对。
那时候,她和原正行的关系已经开始恶化,她开始“惧怕”原正行,不敢跟对方说话,甚至不敢跟对方单独呆在一个空间。
一次意外,在春节期间,外婆摔倒了,从此瘫痪,需要留人照顾,许建华是个不着调的,这个重任落在了许英身上。
许英没办法,搬回平房,担负起这个责任,不过也有点好的,外婆每个月的低保交给了许英,算是“报酬”。
许英负责五张嘴的吃喝,原瓷每天放学跑回的地方又变成了平房。
一次饭桌上,许英让原瓷带邻居家的女儿来吃饭。
原瓷去叫人,那人不来,小孩子脾气上来,互相拧着,谁也不肯先动。
到了吃饭时间,原正行大声吼道:“还不快回来吃饭!”
原瓷被吓着了,忍不住大哭起来,原正行筷子一放,又破口大骂几句,周围人都在安慰原瓷,但她听不进去,只是越来越委屈,听不见周围人的话,但原正行的话却清楚落入耳里。
原正行受不了,一根筷子直接扔了过来,好巧不巧,正正插入她的鼻子中。
原瓷不敢哭了,但许英却开始哭了:“你干嘛呀,一个孩子……”
“哭什么哭?那个鬼样子!”原正行打断她,“就是你,一天到晚惯着她!”
随着时间推移,原瓷长大,小学五年级,她开始接触英语。
一开始,她很不喜欢英语这门学科,因为坐在最后的位置,夏日蝉鸣,风扇吹得呼啦呼啦响,老师的声音夹杂蝉鸣,落入原瓷耳里成了密码,难以破解。
位置极佳,时间不佳,她却选择前者,昏昏欲睡。
后来的英语小测,她自然没有好果吃。
原正行接她的路上,顺带接了邻居家的女儿,问起对方英语多少分,对方扭扭捏捏,最后才说出八十分的分数。
原正行又问她,你英语有没有考试?
被四只眼睛注视着,原瓷磨磨蹭蹭开口,考了。
原正行问她,多少分。
七十。说出这个分数的时候,原瓷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痛,原来,是原正行扇了她一巴掌。
原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原正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七十分,考这个分数你回来干嘛?!”
她被问得不敢开口,三轮车开动,一旁的邻居女儿拉扯她的衣角,小声问她:“听力都好多分,你真的一点不会啊?”
原瓷更不敢说话了。
那天晚上,原正行出去散了会儿步。
回来之后,脾气又上来了,他把原瓷揪出来:“人家考八十分都知道主动跪在椅子上,给家长求罪,你考七十分还在看电视?!你能不能学学人家?!”
人家人家,人家又是谁,自然是别人家的孩子。
原瓷忍着眼泪,跪在木凳上。
这个时候,她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哭,哭了原正行会更生气的。
于是,她强行逼迫自己,竖起两只耳朵,关上窗户,去认真听老师讲的密码,一一破解,第二次英语考试,她连背完两个单元的单词,终于考了九十分。
从那以后,英语变成了她的强项学科。
小学六年级,外婆去世,许英把房子留给了许建华。
许建华却不知好歹,三天两头跑来借钱,他说:“当初不知道你拿我妈多少钱!”
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咬牙切齿的正派形象,似乎忘记自己对张口闭口的那个“妈”破口大骂,嫌弃端屎端尿工作的时候,忘记自己狼狈找许英借钱,甚至目前也没有还清债务,只是托着这份“血缘关系”,一而再再而三耍无赖。
“你不给我钱,我就上你家来闹。”
他这么赖着,许英每次都在他走后偷偷哭泣,也不敢跟原正行说这些事,因为她知道原正行是什么性格,但她是那个人的妹妹,有血缘关系,也不想在自己的家庭和哥哥之间挑起矛盾。
上初中后,原瓷开始了叛逆时期。她会刻意在放学后仍停留学校,哪怕只是和同学约着逛几圈操场的时间,仅仅为了拖延回家的时间。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女生,手臂上老是有大大小小,被刀划开的伤痕,周围有的人告诉她“那可能是抑郁症,但那个女生是装的。”
有段时间,她跟那个女生当前后桌,两人多多少少有过交流。
一次谈话,她看着女生的手臂,小心翼翼问道:“不疼吗?”
女生却只是摆摆手,又转头想起什么,把折叠小刀拿出来给她看:“这种刀,没什么感觉的。”
可原瓷是个怕疼的人,她不敢下手。
就像她怕苦,不会去自找苦吃,但世界上却永远有比苦瓜还苦,你却没有机会选择的事物、必须接受的事物。
有些人思想成熟较早,情窦初开的花也开得早。
同学问她,为什么不谈恋爱,谁谁谁对你有意思。
原瓷都摇头,再怎么叛逆,也没有这个心思。
直到有次,有个男生说喜欢她,想追她。
原瓷拒绝了。
那个男生说,我喜欢你是我的事。
就这样,不顾原瓷的拒绝,开始“追”人模式。
原瓷也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明确拒绝,但对方坚持不懈。
她开始回应男生的信息,但仍然没有心动的感觉。
过了段时间,朋友问他俩是不是在谈恋爱。
原瓷给了否定的回答。
“你真不谈恋爱啊。”朋友问她。
“没有喜欢的人。”
朋友“噗”地一声笑了:“有好感不就行了?谈着谈着就会喜欢嘛。”
“浪费时间。”原瓷道。
“现在谁不是玩?”朋友谈过很多恋爱,每次恋爱无疾而终,却总是保持清醒,“真正能走到最后的又有多少。”
说完,她叹了口气:“虽然我很羡慕,但我比较清醒,数学题我不会,但这种我会,不止这个,其实生命里很多人都只是间接性陪伴。”
原瓷有些意外,这是初二学生说出来的话。
后来,男生告诉她,他们不能聊天了,因为被对方家长发现了。
原瓷看了眼聊天记录,他们之间没有暧昧言语,大多时候男生想挑起话题,但被自己礼貌而不尴尬地拒绝了。
男生解释,是看见自己给她的备注了。
原瓷愣了愣,没有再回复。
过了一段时间,她便听说男生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听说那个女生比他们小一届。
朋友问原瓷难不难过。
原瓷想也没想摇头:“我说过,不喜欢他。”
“那你真的没有遇到过理想型?”朋友八卦道,“其实有些时候要求也不用那么高……”
“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我觉得是没有退路的。”原瓷抬眸,告诉她。
“行吧。”朋友没有再在她面前谈论过这个话题。
临近初三,原瓷的分数在重高徘徊,班主任曾找过她谈话,因为理科分数不高,建议她将重心划归到这方面。
原瓷那时心高气傲,只觉得是自己还没有尽全力的原因。
日复一日,加上每天回家许英的唠叨,她受不了,反而报复性地没有那么努力了。
不出意外,原瓷落榜了,落了重高的榜,进入普高学习。
最开始,原瓷是不愿意说的,因为她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定的重高一中没进去,去的是三中。
她不愿意说出口。
许英着急问她,她不愿意说,借口还不知道,在想该怎么开口。
却没想到,班主任统计分数的时候,许英恰巧给老师打了电话,由此知道她的分数。
挺意外的,没有责骂,没有打骂,原正行甚至买了部手机给她,作为“奖励”。
开学前一天,他们还去吃了自助火锅。
原瓷吃不了那么多,原正行说她“浪费”,三百块一个人呢。
那天,她吃得肚子撑死了,原正行告诉她,如果进入高中努力学习,每两个周都来吃一趟。
他们以为原瓷像个小孩,以为原瓷喜欢吃这些,于是拿这些来换取“奖励”。
有一瞬间,原瓷觉得,他们只是希望她能有选择读书的权利那样,而无关重点。
——这个承诺自然没有视线。
但那天,原瓷也许永远也忘不了,她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
原正行要开三轮车回家,避免第二天来不及去开店。而她选择步行,一是吃的太饱,每走一步都觉得要吐,二是许英也没上车,她害怕和原正行独处的时光——哪怕不说话。
人潮拥挤,夜幕渐拢,原瓷看着远边的暮色,恍然想起小时候她英语第一次考七十分的事。
事实上,她是一个很难下定决心的人,但她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去“犟”,不达目的不罢休。
上了三中,她被大环境感染,加上没有考上重高的落差感,有一瞬间曾想过放弃,也混吧。
但有一次月考,排名逐渐下落,把她打回现实。
她意识到恐惧,同时,也意识到失落——
是当许英原正行知道的时候,他们的失落,传感到了她身上。
原瓷不敢拿出成绩单,只敢呆在角落,不停脑补如果自己当初努力一把,会不会就考上重高。
就是那样的一天,她听见有人道:“受尽苦难而不厌,此乃修罗之道。”
对方问他,哪儿偷背着上分了。
他笑着回复:《海贼王》知不知道。
再后来,原瓷看着他的脸,想起来这就是裴郁磊啊,之前见过的裴郁磊。
她也意外,偶遇过几次就能记住对方的脸了,可能因为实在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到家后这几句简单的对话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于是,她打开了《海贼王》,从第一集看到最后更新的集数。
说实话,她不太喜欢看动漫。
小时候看过的日漫仅仅限于《哆啦a梦》和《樱桃小丸子》,但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老老实实看完这么长的一部日漫。
最开始,她是上网搜索,这么多人,怎么记得住呢?
没想到,当她看到最后,竟然真的一一记住了,甚至每个情节。
当然,能记住这么多动漫人物,像是自然而然,她再也没有忘记,那天下午冒然闯见视线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