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十四）
第四天上午，拿上所有工具，殷淮回到了金鹿桥。
此时，酥脆肉饼已经做好，罗菡一双不怕高温的铁手拿着浸湿的油纸，等待在大锅背后，眼尖地发现了她。
“这里这里，来！”
它的小摊前面等着许多水乡人，一直不见阳光的天色，加上那些有着相似水润的脸庞，二者组合成为扑面而来的潮气……风湿要犯了。
她面色如常，在一道道视线包围下，走上前去，挑眉询问众人，“你们喜欢布制装饰品吗？我拿了材料过来，先到先得。”
罗菡举起油纸，眨眼频率明显升高，“你答应要单独给我做的！不能反悔！”
“这是自然……”
殷淮言语肯定了它的话，放下篮子，接过肉饼，打算先填饱肚子。
而油锅里也有新饼子陆续落下，看起来馅料并不如她手里这个充足。
她满意地享受着特殊的待遇。
围在锅边的几位客人拿到自己的食物之后，并未立刻离开，反而转向慢慢品尝的殷淮。
一位三十左右的女性开口询问，“你会做什么装饰品？有能戴在身上的吗？”
“有的，手链、绢花，这都符合你的要求。”
殷淮放下油纸，擦干净手，拿出篮子里轻纱一般的布料展示给它看，“我建议你戴朵花，和你的衣服比较合适。”
最终这位水乡人听取了她的建议，选择了绢花。
随后，它看着殷淮双手灵巧翻动间，一朵与自己衣服颜色相搭配的轻薄花朵逐渐成型。
完成后，殷淮让它埋头，将花朵栓到头发上。
“好看吗？好看吗？”
它迫不及待地询问另一位客人的意见，那位客人越过它，向殷淮询问是否还能再来一朵其他颜色的。
行动就已是回答，第一位女士得到答案，微笑着离开了。
殷淮敏锐感觉到看着自己的视线发生了变化，减少了些许。
看来这确实是一条正确的规则……免费的服务能够减少异常，不过这个行为的最终结果，到底只是掩饰自己；还是会彻底融入水乡，产生牵绊还未可知。
只能当做应急措施。
能做花朵的材料很快用完，剩下的就是一些比较粗硬的原材料，看起来都不是能带上头的东西。
因此殷淮打算将剩下的做成其他简易的东西，同样很快消耗完毕，水乡人散开。
这个过程中，她有不着痕迹地询问、确认一些事情，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淅沥小雨下，金鹿桥又空旷起来。
“你打算给我做什么？”
殷淮事先就把需要的材料挑出来，感觉到周身的窥视彻底回到正常水平，她放松下来，“你看着吧。”
于是罗菡就真的不再管自己的油锅，搬上另一个小板凳坐到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篮里逐渐出现形状的东西。
最终成为了一个非常简陋但传神的小东西：黑色纽扣眼，碎布条绑起来的头发，以及蓬松的橘红色小裙子。
“这是什么？好可爱！”
罗菡本想接过，但是反应过来手上还有油渍，于是掀起围裙，撑开衣兜，“放进来！我回去洗干净手了再仔细看！”
情绪似乎更加丰富了……“可以的，中午了，你要去吃午饭吗？”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看起来很像小孩玩具的成品，“吃完饭，下午还要跟小熙一起完成他的惊喜礼物。”
收到了独一无二的礼物，罗菡已经没有要摆摊的心思，立刻就接过这算不上邀约的话头，“可以，这些就放在这里，咱们去吃面！就那家，很筋道的面。”
于是殷淮提着篮子，在自己好朋友的带领下，一起去吃了碗牛肉面。
从味道上来讲，确实比现实中的大部分要好吃不少，但她还是更喜欢滨江路那家，香辣正好，这个就有些欠缺人气。
吃完饭，二人分道扬镳，罗菡打算回去观赏自己的礼物，而殷淮则去接小熙。
经过下午一大一小两人的努力，玩偶就差最终的组装可以完成，小熙带着期待被送回自己家。
今天的夜晚既没有新鲜的东西需要了解，也没有吃过赵老伯加了料的饭菜。
殷淮决定在屋子里清醒地度过夜晚，看看是否和出去有所区别。
时间流逝，放在手边的油灯吸引了一只只肚子颜色各异的灯蛾飞来。
数量之多，几乎完全挡住灯光，而没有灯光的地方就会感觉呼吸不畅。
略做思考，她拿上一根木棍子，时而动手将它们拂开。
让暖黄灯光照入房间。
除去这一点，殷淮还发现了一个问题……在屋子里听到的话和外面的其实不一样。
混入水乡人的夜生活之后，就是单纯的混乱，不管是什么模样的“人”，不管它的五官是否移位。
一张或是几张饱满嫣红的嘴唇总是笑着的，笑着重组自己的身体，笑着学习戏台上的种种血腥行为。
但屋子里听见的话语却非常有逻辑。
有说着莫名其妙内容的几个人，也有说要去打货的。
这个打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指捕鱼……水乡里似乎只有赵老伯在捕鱼？
哦，还有个每天晚上都在桥上钓鱼的傻子。
就这样听了一晚上，灯蛾不知道被打死多少，最终窗户那里有微弱光线照入，盖过了灯光。
殷淮随之将其剪断，发现灯芯只剩下短短一截。
显然，能待在水乡的时间是有期限的。
她忽地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已经死去的那些人的灯芯还能用，毕竟就算是灯蛾扑灭了，灯芯也不会就此燃烧殆尽。
这明显是个隐患，一个能让人抛却人性和良知的隐患。
不管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油灯的作用，都会有人希望自己有更多的筹码与时间，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寻找脱离怪谈的办法。
还足够的总会想要更多，已经不足的就更不必说了，说不定会为了一盏油灯铤而走险。
“还有一种可能，捕鱼夜就是最后的期限。”
殷淮看着今天晚上已经不再需要的油灯，手指摩挲着它身上的花纹，无声开口。
因为即将离开，她此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应对最后一天的事情。
上午她先是去将小熙抱过来，两人收拾好了玩偶，缝上眼睛。
最终成果比起她给罗菡做的那个要精致很多，毕竟时间成本摆在那里。
但是小熙的情绪反而没有昨天那样高昂，这让殷淮多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送给奶奶呢？”
他将穿着大花袄、头发黑白参杂的玩偶抱在怀里，闷声道：“再等等……很快。”
小孩子对情绪相当敏感，一旦心思不被其他的事情占据，很容易就能发现“奶奶”已经发生改变……殷淮叹气，摸了摸小熙柔软的头发，
“那你就再等等吧，玩偶就在这里，跑不掉的。”
“嗯。”
没有蹲下身体，她看不见这孩子的神色，但明显不是很高兴。
不过根据她的猜测，水乡之外是没有另一个带有牵绊的人物的，而今天晚上就会离开，到时候把小熙带上，或者编造一个借口……
她还掌握了小孩的住址，等出去就让人去看看，把他带去集中管理点，并配上屏蔽器，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后续问题……
怎么想着，殷淮收起所有的东西，带着小孩去找三水，让他带上小熙去赵老伯那里等待。
“那你呢？”
殷淮默然一会儿，答道：“我去和我的朋友告别。”
三水瞪大眼睛，诧异开口，话语有些磕巴，“你明明，表现得一点都不在意。”
“你也说是表现了。”
怎么会不在意……这个怪谈里，她几乎叹完了一整年的气，“快去吧，不用担心，我会来的。”
已经问过住处，殷淮打算直接去罗菡的家中。
心中翻涌着相当复杂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这并非真实，但实际上，这个“罗菡”也只是一个开关，并没有直接对她造成伤害……
人总是为了自己习惯的、熟悉的东西开脱……殷淮一下明白了这样想法背后的内因。
赶紧转开思绪，思考起其他的东西，唤起自己的理性……我是不可能留在这里的。
很快，她来到一片只有水乡人居住的区域，这里距离她的单人间已经很远，是在那边能看见的水乡边界。
不过来到这里，又有新的区域出现在水雾之后，似乎水乡就是世界的全部，永无穷尽。
笃笃。
她敲响了前面放有食物的扇门，指节刚离开木板，门就向后打开。
早在站定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门后的呼吸，距离很近，因此此刻没有出现意外的情绪。
准备好了微笑和话语，殷淮顺畅说出，“我要出一个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还没说完，手里拿着小人的罗菡就焦急打断了她的话，“那我天天去做肉饼，你回来就过来找我好不好？”
太自然了……就像一位真正的好朋友担心即将远行的自己，殷淮说不出拒绝的话，反正自己离开这个“罗菡”或许就会拥有另外的面孔和新行为习惯。
“好，那你要注意休息，时不时就去其他地方走走，久坐久站都不好……”
湿润空气中仿佛多出来一双双眼睛，突然增多的窥伺让她知道自己已不该再继续说下去，于是后续的话都留在喉咙里。
只扩大了自己的笑容，轻声道别，“我要走了，再见，罗菡。”
“阿淮再见，玩儿得开心！”
它浓密的眉毛扬起，正为朋友愿意出门而高兴，“再见！”
殷淮留恋了一会儿，微笑着转身离开。
沿着来时的道路，回到较为熟悉的地方，缓慢向赵老伯的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