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20)拥抱
“苏姑娘,你以为七香那丫头,真能活吗?”
什么?
宋老爷的一番话,再度将我拽入迷雾。
“你所言何意?”
“兴许因果在暗中也看些情分,不予你惩戒。可既定要死之人,怎么可能真正活下去?”
宋老爷无情戳破我的幻想:“只叫她多活一瞬罢了。”
“那乌云又当如何解释?”
我盯着如同傀儡一般,双目无神的乌云,高声反驳道:“那府卫的刀,都已刺进她衣裳皮肉中,若非你出手,她必死无疑。”
“你又为何说,她于因果中能活?”
“你就无违背因果吗!”
宋老爷瞪大双眼,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鼻息间发出轻哼,张口正要驳斥。
“啊啊啊!”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这一场异变。
方才错愕不已的府卫,趁乌云失去控制,骤然落地之际,立时拔刀上前。
对准她心脏就是狠狠一刀。
随即连刀也顾不得收,慌里慌张地跑出灵堂,显然后怕得不轻。
“这诡事,得赶忙去禀报大人!”
本操控乌云的宋老爷,却突地如同被雷劈中,尖锐的痛呼声简直快要穿透云霄,全身关节咔咔爆响,疼得朝前踉跄栽倒,翻来覆去地打滚。
身为鬼本就苍白的面色,突而变得几近透明,浑身抽搐不止,连带着双唇也忍不住震颤着。
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从颤抖的双唇间吐出几个断了线的单字,连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出来。
可他仍死死攥着那颗红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将死才有的心声,此时猝不及防向我传来。
【只,只需……】
怎会突然!
我四下瞧着,未多一人,也未多一魂魄。
宋老爷却突成这副将死的痛苦模样?
那疼痛仿佛来源于他体内,自内而外,逼得他紧紧蜷缩着身子,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形。
莫非是……
反噬?
脑海里,突然反应出此种无端猜测。
而另一头,失去红珠控制,乌云身子陡然从半空中掉下,砸落在地,浮现于宋老爷涣散的瞳孔里。
【只需,留,啊啊啊啊,留下一人……】
他忽地聚起一股力,死死盯着手中红珠。
管他孰是孰非!
所有想法尽数抛之脑后,我眼里亦只有那颗红珠。
以最快之速冲到宋老爷身边,在其挣扎乱动的间隙,总算寻得个时机。
用力想掰开宋老爷紧握红珠的手。
却被他疼痛惊起一避,翻身一滚,他手连带红珠,一块从我指边滑走。
不死心。
微起身赶忙至另一头,哪还管它时机如何。
双手碰到红珠边缘,使出平生最大劲,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
——定要将那红珠夺抢来。
那红珠控制人心神的本事……
似察觉有人争抢,宋老爷将死的心声甚至都已空无一物,手上却陡然不知从哪使上气力,将那红珠攥得更紧。
令我不管怎么掰,那红珠就仿佛认了主般,紧紧贴着他手心,纹丝不动。
忽地,红光微闪。
宋老爷身子抽搐的幅度,顿时小了些。
黝黑的瞳孔缓缓上移,几乎用尽气力才能发出唇边气音,无力地质问道:“苏,苏姑娘,你……想作甚?”
我想作甚?
“我只是,不想让这起事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继续下去。”
“呵……”
宋老爷无力仰躺着,空望着灵堂上方的房梁。
手上却愈发用力,无言与我角逐。
“我说过,你这是在违背因果,与因果作对。”
“但我要救七香时,未曾遭受反噬。”
或许我所为有理,宋老爷所行亦有理。
但正是这一点,让我笃定我所为,与宋老爷所行,有了根本上的区别。
“哈,哈哈。”
仿佛我说了甚好笑之事,宋老爷低声笑了一阵,眸子却渐冷下去。
以一副超然口吻,与我道:“我早说过,那不过一点情分。”
“你却因它,真觉你做了正确之事?”
这话令我不由愕然。
却是在前半句。
“我同因果哪来的情分?”
如若未曾渐入这戏里,未曾因跟随之人的死亡,真正生出想要救世的善心。
我都快被因果,永远坑死在这轮回中。
何来情分一说?
“苏姑娘,我知你有事瞒我。”
宋老爷颇为好笑地看着我,与我手中角逐却是半点不曾退让。
“但自我从地府回来,在灵堂中看见你那一刻,我便已知晓,你所隐瞒之事。”
浑身心神,均因他之言霎时间僵住,思考不得。
“你曾问我,初见你时,为何并未觉着讶然。”
宋老爷唇边弧度愈发扩大,笑意快要充斥他整幅面容。
只除了他,越来越冷的双眸。
“这便是答案。”
红光刺目。
刺得我不由闭上双眼,手上正要用上更多气力,彻底将那红珠抢来。
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突地一撞,撞得红珠从我掌心滑落到指尖。
咬紧牙关,身前撞击接连不断,只得靠缩紧身子勉强支撑,指尖用上死劲,紧紧贴着那颗红珠,一点点夺回这场拉锯。
“抱歉了,苏姑娘。”
不待我挣扎着睁开双眼,红珠再度发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一股大力猛地撞击袭来,撞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移位,疼得再辨认不出方向,只觉全身仿佛被重重扔甩出去。
身旁一暗,周身忽地涌动着黑气,将我牢牢接住。
右肩疼痛最为剧烈,下意识赶紧伸手捂住。
回神望去,身后黑气已具化成谢执模样,双手还保持着接住我的动作。
却听得谢执也闷哼一声,毫不在意地扫了眼自己的右肩。
冷然抬手凝聚黑气,放在我肩后的手,比之以往离得更远了些,仿佛只想与我保持个生人距离。
眸子却直勾勾盯着我不放。
先前决裂一般的争吵还历历在目。
就算让我与生人相处,也无现下这般,尴尬至极地想要避开。
偏生谢执收回疗伤的黑气后,还低言问了一句。
“可觉好些?”
胡乱朝他点了点头,而后立马别开脸,借由伤处渐渐恢复带来的清醒,回忆自己究竟怎过来的。
红珠!
匆促转过身,看着时停之际,被我一时遗忘的宋老爷。
他仍仰躺在地,比之方才舒缓些的神色凝固在脸上,手里那枚红珠发出微闪的光。
正好趁此时机,将那红珠抢来!
“这般终是无用,”
谢执好似不满地啧了一声,很快又变回那副冷淡言语:“那红珠已认了他当主,旁人抢也抢不去。”
“就无何法子?”
听谢执对此事仿佛有些了解,顾不得那份尴尬,我赶忙追问道。
“有,”
与谢执四目对上时,他肉眼可见地忻悦一瞬:“只待他灵体虚弱之际,与那红珠产生的关联变得浅薄,便可强行取走红珠。”
虚弱?
凭宋老爷本事,我怎可能敌过他?
若是借时停……
“时停之际,你对他做不了什么。”谢执幽幽开口。
“那铃铛又是怎一回事?”
谢执迟疑一瞬:“此事涉及……我不得多言,只能由你去寻得,唤动铃铛的法子。”
可我最初听得那铃铛声,不是在他举着的伞上?
又怎会到我身上?
“那宋老爷有一言说得不错,”
似是看出我疑惑,谢执平静道:“任谁都不得违背因果。”
因着李婆子的异变,不属于因果之中,宋老爷才得以时空轮转之法,将一切变故拨回事情发生之前。
如今谢执也这般说。
便是……
曾也有不属于因果之事发生,那铃铛才得从谢执处,来到我身上?
只是我那时并不能分辨,哪件事不属于因果之中。
因而不曾看出。
谢执默然点了点头。
但凭借铃铛,好似也不可行。
即便一时控制住宋老爷行动,又如何在这府里,寻个令他灵体虚弱的法子?
若寻不得,那红珠终究认他为主,即便交由我手上,也夺不来。
我转过身,颇为苦恼地看着地上这个麻烦。
忽地,手臂被身后人一把揽住。
令我不由茫然回首。
“苏昭昭。”
他卸下不满,只颇为严肃地唤了我一声,重提起那令我分外想避开之事。
“你莫不是以为,我说的若你死,我亦会死之言,只是一句空话?”
“我以为……”
不是这样,可……
谢执并未给我出言辩解的机会,冷肃着张脸,眸子里却闪动着灼灼火光:“若我同你说,远不止如此?”
“你我因果早已绑在一处,”
谢执看着我,神情微顿一瞬,浑身冷意仿佛破了个口子,露出内里炽热,但很快又因他再度绷紧的神色,收了回去:“即便你不愿要,也再舍下不得。”
或许他也觉自己之言冷硬,将将说罢,便侧身轻咳一声。
再启唇,和缓了些。
“虽你上回有意同我争吵,兴许想令我摒弃,与你相连的因果。”
“即便最终救世失败,也只想自己一人承担,不愿让我与你一道赴死。”
目光微愣,落在他疏离渐散的面庞上。
“但昭,苏昭昭,这是因救世而成的绑定因果,一切都是命定。”
“你我谁都无法割舍。”
“昭……”
谢执讶然之声从我头顶传来。
我这才后知后觉,这是做了什么傻事。
竟因着那竭力以无情之口,隐晦道出之言……
屋外明月掩映进云里,灵堂内漆黑地不见半点光。
但同身为魂魄,这黑暗不过掩耳盗铃。
全无借口能盖住心底那点异样。
这下该如何……
我微愣住。
谢执忽地双手用力,将我紧紧揽进怀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喟叹。
恍神间,我觉我好似幻听。
竟听到魂魄心跳如鼓的声响。
“可在那口水井边。”
终究,不太适应这温情的别扭,诱使我开了口。
“被怨鬼追杀时,我……看见你了。”
发出的声音低闷,谢执的身子却因此几不可闻地一愣。
“那时我被怨鬼打中,迷迷糊糊见着你,可你并未受伤……”
断续之言,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道出那磨折多变的复杂情绪。
但那迷糊中所见,令我一时生出别样想法。
既他是那唯一一个特殊之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信任之人。
又何必拉上他,与我一道死去,魂体俱灭。
但谢执好似懂了,怀抱着我的手愈发紧了紧。
微垂首抵着我发间,沉稳之声叹出无限缱绻。
“我永远会与你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