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13)峰回
“多谢你此番搭救。”
大少爷见土匪已死,快步赶来,朝府卫抱拳谢道。
“诶,举手之劳,大少爷何必谢过。”
大少爷却是摇摇头:“若非你路过此处,我怕只要命丧黄泉。”
“若这般算来,大少爷,您倒是自个儿救了自个儿。”
府卫抛出句叫人迷惑之言。
“这是何意?”大少爷反问道。
“不是您让那小厮前来唤,才让我二人带那二夫人,从偏院正往柴房去。若非如此,还不得这般及时见后院火光冲天。”
“我二人恐府上有危险之事,这才赶来瞧瞧。”
听府卫解释完,大少爷顿时了然:“原是这般,确如你所说。”
“我亦是瞧见后院突地失火,正喊人来救火。就见那火光里,冲出两个土匪来,喊打喊杀,正要躲,却正好遇你赶来。”
“唉,”
大少爷望着后院熊熊烈火,愁绪浮面:“也不知怎起的火,烧得如此大,需费些时候才得浇灭。”
我目光默然,落在大少爷上。
他为何这般说?
如何起得火,除我们三人外,还有谁人知晓得得那般清楚?
“许是打翻了灯油。如今天干物燥,这也是常有的事。”
“下人实在太不小心,”
大少爷颔首赞同,继而不经意间问道:“怎只你一人,二夫人又被带去了何处?”
“哦,我二人恐府中生变故,便由我先来探路,他自将二夫人先带回院中看管。”
柳叶刀藏于屋檐后,闻言,一下子猛坐直了些。
眸子亮晶晶的,就要往旁侧挪去。
我知晓她为何突而激动。
兜兜转转,二夫人又被带回了院中看管,而甚至仅剩一名府卫。
对她与二少爷的计策而言,这消息真是再好不过。
她再顾不得大少爷,抱起我,不由分说便往关押二夫人的偏院去。
我亦未挣扎。
土匪已死,大少爷不会被他们所杀。
三夫人已走,令他亦不会绝望自尽。
大少爷安稳于世,死亡不会再降临在他头上。
再无比这情状更好的时候。
眼下,救世中可能身死之人,便只剩管事……
并那久于传闻,却一直素未谋面的二夫人。
柳叶刀抱着我一路急赶,就怕另个府卫于她先回。
好在未多时,她同我便至偏院。
门前果真只剩一府卫。
我们悄摸绕至后墙,轻贴着小楼二层,踩过黑瓦,绕至屋檐之侧。
柳叶刀正欲往下一跳,一抬眼,却猛地退后半步。
与我一同,愣怔于原处。
我二人足下,小院中,拦下李婆子数回的红木门之后,三间不起眼的屋舍围靠。
旁侧有一杨柳,底下黑沉的铁笼影入夜色。
如同一副四方棺材,压抑地从头顶砸下,牢牢挤压被紧锁于内的一人。
流动的月光轻盈扫过,却只静默地去了,于别处柔软浮动的杨柳枝,如今值得滞涩地拢着,连带着铁笼,亦染上愈多愈大块的暗影。
任它二者,即便乍见铁笼之内,随性而坐的二夫人,细叶眉眼灵动如水,轻抬手间,泄露出万般柔情。
徐徐风起,他二者亦被困着,动弹不起半点涟漪。
李婆子说她,自个儿将自个儿作弄死,想闯入着红木门内,看她百回笑话。
张客商提及她爹时,咬牙切齿唤着老狐狸。
只烦她同他爹一道,自小行事霸道,精于打算。
可直至我听罢诸多传闻,转眸间,突见被关押于笼中的二夫人。
我倒一时未想起那些个闲言。
即便那是我费尽心思,从旁人语中竭力探知,才得来任何有关救世的言语碎片。
可除她之外,此处,还有一人……
任我如何作想,也未曾想过,会于此处见她。
而她此刻,只沉静地,站在牢笼之外
——大夫人?
“你怎进来的?”
二夫人下巴尖尖,美目随意一动,却似已将所有尽数收于眼底,清姿雅质似芙蓉。
只是赛雪肌肤上,却被人狠狠打过一巴掌。
今时红肿着半边脸,独在铁笼里,连眼皮也不愿掀动。
显然对来人并无好感。
“若想看笑话,看便是,看完赶紧滚。”
“我可不想死前,还得见着你这张烦人的脸。”
同柳叶刀默默藏于小楼后,便听得底下气氛一变。
剑拔弩张间,我想起从前李婆子对待二夫人之态。
二夫人同大夫人,果真亦有宿怨?
“怎么?”
见大夫人未动,二夫人斜睨她一眼,莞尔一笑,容色愈发清丽。
即便身处牢笼,话中却仍尽数显露威胁之意。
“你还想赖在我这不成?”
“他死了。”
大夫人未在意那带刺之言,淡淡道。
“宋怀安?”
二夫人笑道:“他不是昨夜便死了,你同我说甚……”
对上大夫人不带丝毫感情的冷淡目光,二夫人突似想起什么,愣怔一瞬。
“你说得是,他?”
大夫人未作声。
“哈,哈哈,”
出乎意料地,二夫人比方才笑得还要肆意,两手慵懒朝后一撑。
笑完,她望着被牢笼禁锢的天,分明含笑的唇,满意地半合起眸子。
话中,却是道不尽的冷意:“死得好!”
“敢背叛我,落得个如此下场,还算便宜了他,”
二夫人目光灼灼落向眼前人,含沙射影点道:“简淑端,你亦瞧见他惨样,还不走么?”
然大夫人一个眼神都未分给她,叫她只自讨个没趣。
撇撇嘴,轻哼道:“没想到临了,却是你来告诉我这个极好消息。”
“你不问,他如何死的?”
被困于铁笼中已久,二夫人颇有些僵涩地摆摆手,浑然不在乎。
“这有何干。我只要他死,旁的,你觉我会在意?”
大夫人却似只将她之言当作耳旁风。
缓步朝前,自顾自,启唇道:“他死得,倒算得上一个惨字。”
“带着那么多金银,即便雇了城外那些三教九流的走镖,又有何用?”
“敢过黑水寨,便当能想到这苦果。”
“土匪浑似要活吃了他,一刀刀将他砍尽,吞了他的金银,又将他尸首,吊在寨前取乐。”
月光落在二夫人有些脏污的裙角,她斜倚在粗硬的铁笼旁,漫不经心瞧着。
“你同我讲这些作甚?”
“这不正是,你设下此陷阱的用意。”
“恐你不知成效如何,也再无人过来,我便来同你讲上一讲。”
大夫人抚弄披帛,低下的面色沉静,唇边泄出一点毫无温度地笑。
“呵,”
二夫人抬眸瞧她一眼,又移向别处,轻笑出声。
“简淑端,你我斗了那么多年,到底比旁人更为熟悉。”
“那现下,你又想如何?”
“想我闻此惨剧后悔?”
二夫人坐着挺直身子,温柔笑笑:“那你算是白跑这一趟。我从来不做后悔之事,只恨不得,他死得更惨。”
“亦或是,你又想给我加条罪名?”
“左右我都已要死,再多些罪,于我又何妨?”
大夫人轻叹了口气。
“你叹气作甚?”
二夫人不解质问,随即似意识到自个儿急切,脱口而出的言语,硬生生被她缓住,扯起旁事来。
“我自小跟我爹往来商铺,看那街上人来来往往。叫我只要打眼一瞧谁,便能将那人,看得个八九不离十。”
“可简淑端,我入府十年。”
“你我斗来斗去,亦斗了十年。你将我全然看个彻底,我到临死,也没将你看出个四六。”
二夫人停顿片刻,继而微扬声:“棋差一着,你我最后这一场局,算我甘拜下风……”
“你还不懂么?”
二夫人被她打断,转眸望去。
却只见大夫人抬头独望那月光。
“与我争斗?”
大夫人轻摇摇头。
“你向来不配。”
二夫人面色微变,冷怒道:“你这是何意?”
大夫人未答,缓步朝那铁笼去。
只见她袖边,柔软布帛之下,渐渐显出一硬物痕迹。
叫我一下想起,三夫人袖中藏着的那把匕首。
二夫人不动声色,贴紧身后的铁笼,喉间几不可闻一动。
再睁眼,看向站定在铁笼边的大夫人,面上尽是赴死般决绝。
“冤有头,债有主,简淑端,我虽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上,可稚子无辜。你若敢对阿瞳……”
“咔哒——”
二夫人一下睁大了芙蓉美眸。
那衣角的月光流动着,浮在大夫人光洁无痕的手上。
“咔嚓——”
又是一声。
悬挂着的铁锁落了地。
大夫人面色淡然如水。
拉开笼门后,徐徐将钥匙收进怀中。
一时风停云静,院中连冷露坠落亦无言。
“你?”
二夫人惊愕瞧她,一手朝背后抓着,勉力撑住,踉跄想起身。
我瞧她举动艰难,才知方才不过演戏强撑。
柳叶刀说她虚弱至无法跑动,确实不假。
“简淑端,你可知你在作甚?”
“放走你的仇人?”
二夫人惊诧不已,显然觉大夫人坏了脑子:“若换做我,我可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时机。”
也不知二夫人究竟想不想走,至此时,出言反而愈发直率。
便连柳叶刀,闻言也焦急地揪紧衣角。
落向二夫人的目光,只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她赶紧拽走。
“你莫不是日日转动那佛珠,真以为自己成了那救世的菩萨?”
“得了吧,就算我至今瞧不出你真面,但以你那冷心冷肺,哪里会生出这般好意。”
“她说这些作甚!”
柳叶刀紧皱眉心,现出些烦躁恼意,往前跨了半步,已快压不住低声之言。
然大夫人,却似丝毫未听见她所说,古井无波的眸子缓缓落向她,抛出一问。
“你为何要斗?”
二夫人轻哼一声,即刻回道:“自是为了我自个儿。”
“若不斗,旁人出门只带回一只珠钗,莫不就落到他人房里。”
“你当真缺那只珠钗么?”
大夫人未被她带着走,反问道。
“我缺不缺,自是我的事,与你又有何干?”
二夫人似突涌上一股气,撑着虚弱的身子脱离铁笼,使劲朝前踏出半步。
她卸下柔美之面,狠狠道:“若我不争,如何能压过你正房娘子的风头,如何能叫旁人瞧见我,又如何能知晓我爹!”
“即便被你们冤枉害死,他也还有我这个闺女,在替他撑着丁家门户!”
“若不是你们,使计截了沈青书……”
二夫人微颤着抬起手,直指向大夫人,眉眼染上一丝恨意。
“够了。”
大夫人彻底冷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