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2)相诱
“除了你爹,在这府里,我只同你亲近,自然与你同站一边,”
张客商眼窝深陷,却不掩此时迸出的精光:“张叔不瞒你,在商言商,熟人好办事,我亦不例外。”
大少爷盯着他,目光沉沉:“可是同张叔说的好买卖有关?”
“贤侄如此聪慧,哪不是经商的材料?怕只是平日自谦,”
张客商顿了一下,到底难掩高兴,朝他点点头:“我此番冒险波折,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张客商言语神秘,只起了引子,勾得人心里痒痒,却立时又收住话头。
颇为小心地看看四周,似乎仍觉不放心,起身到门边厉声吩咐下人,不许叫人前来打扰,而后将门妥帖关好。
“张叔,究竟所为何事”
张客商如春风拂面,回来得意坐下,闻大少爷出声询问,便不再卖关子。
“自是天大的喜事!”
张客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在京中牵线搭桥,同人往来生意,宴上有个人吃醉了酒,便开始藏不住话,说是皇上近日,有意向胡人求和停战!”
大少爷瞬时眉头一拧,急忙打断问道:“消息可真吗?”
“自是千真万确。”
“那人虽平平,可谁让他命好,认了个在西厂做事的干爹。这事,传闻就是西厂总管同皇上提议,又是西厂人泄露出来,绝对可靠。”
“竟在此时求和吗?”大少爷喃喃一句。
张客商见他反应未到预期,显出不满来:“怎么,求和停战,莫非不是好事?”
“近月以来,边关总算有捷报传出,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武大将军带着将士乘胜追击,胡人都已退至赤昆山以西。”
“如今日子渐寒,我方有粮草支援,士气高涨。而草原凋零,急待迁徙,胡人再撑不了多久,必将先向朝廷投降。此时求和,岂不一切白费!”
“能早何必晚!”
张客商雷霆欲怒:“那武将军贸然出兵,以致此战拖了半年,我可被这边关战事害苦了,早些安定,不论对谁,都是件益事。”
大少爷哪还见那副素来对外人的淡然模样,据理力争。
“这十几年,胡人屡屡来犯,朝廷败多胜少,赔了大笔钱粮,喂足了胡人野心。这次林丞相总算连同太子劝动皇上,起复武大将军率兵出征。”
“上下齐心,这十几年唯一次得见,叫武大将军顶着军令状,苦等半年多时机,若就这般求和,再无将胡人击退时机。”
“死脑筋!”
张客商气急,狠拍起桌子:“半点你爹的样子都无!”
大少爷愣了一刹,然仍是那副毫不退却之态。
张客商气急上头,骂完才觉冷滞气氛,竟又能似无事发生。
“贤侄,张叔奔波千里,路上吃了多少苦头,就为这事而来。你这样讲,倒显得张叔里外不是人。”
“我自是知晓您为人,”
大少爷病得咳嗽几声,神态复回镇静:“张叔许是路上疲累,不若还是回房歇息?”
“我都不急,贤侄又何必心急,”
张客商冷哼一声,再开口,话中都透着讽意:“实话同你说,此次来禹城,我有两笔大买卖要做,既然其中一笔,你无兴趣,倒还可以谈谈另一笔生意。”
大少爷欲要送客的手刚抬起些许,又缓缓放了下去。
“张叔请讲。”
“你在府中,虽未管过事,但也应知晓,这些年,我同你爹费了百般工夫,往来京城和边关之间,总算一路打点通畅,这才牵起京城到边关一整条线,令我二人得以挣下偌大家业。”
“叫别人看着眼热,谁又不想来插手,分上一杯羹?”
张客商不自觉地摩挲着脸下胡茬。
“我在京中这两月,可半点没闲着,花了大价钱宴请往来,可算搭上几位贵人。他们对江南至边关的买卖有兴趣,便想由我做个牵线人,赚他个盆满钵满。”
“江南较之京城,离边关更远,往来经手东西,定能翻个四五倍价钱,但这于我们,也不过蝇头小利。”
“如今从边关往来江南的,都是些豁出命干的小商贩,何不乘此良机,引那些贵人花不完的金银,做笔大生意!”
“张叔心有远志。只是张叔,你既已各方齐全,倒还想让宋家也入局,分去你一杯羹?”
我有些意外,大少爷竟见重利,仍转的过头脑,也非那什么都不知,只瞧眼前的人。
这还非经商之材?
宋老爷子要求倒是颇高。
“京城到边关,不似江南至边关,风物迥异,比之之前,商利太多,”
张客商笑起来,向大少爷张开握拳,面露精光:“那么多人都想争,却都败在我手下,你可知为何?”
大少爷低头思量,片刻后缓缓道:“因着我父亲。”
“不错,”
张客商面露赞许:“你父亲祖籍江城,祖上亦有富商,到他这代,虽只剩个绣花架子,但其祖祖辈辈留在江城的人脉,非外人可比拟。”
“此番去,也不过是捡起现成,能省下不少打点的金银,我们也能留进钱袋些。”
“确是好事,”
大少爷礼貌敷衍应和完,出言相拒道:“只不过我记着,约是五、六年前,你也曾同父亲提过江南之事,那时父亲就已然拒绝。恕我不能违背父亲之言。”
张客商冷笑一声:“今日若你父亲还在我眼前,这事,我本也打算同他辩上一辩。”
“经商这么多年,他讲的就是个灵活变通,但每到这事,便是个死脑筋!他那个远房侄子,如今在江城做了知县,何事不好办?”
“凭他如今万贯家财,若早些愿意,九分利尽归我二人,何必像现下这般屈居人下!”
张客商兀自发泄怒意,大少爷静默在一旁,未曾发话,沉默着展示他的决定。
“十万两白银,这只是开始!贤侄,你就半点不动心?”
张客商还未死心。
“父母命,不敢违。”
大少爷一言堵死他所有劝告,张客商却不似方才动怒,半侧过身。
“视线”只能看到他一侧眼珠子咕噜转动,而后便又转过来,恨铁不成钢。
“也罢,也罢,这般好的生意,还未开始,倒要叫我损失些银两。”
“贤侄,听张叔一句劝,今后这宋府,不还是你当家?你从前没学过如何经商,不知其中诸多龃龉,突地便担上偌大担子,外头多少人虎视眈眈,你如何能守住家业?”
“张叔之意?”
“你唤我一句叔,这么多年情分,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别的我帮衬不上,可这吃饭的本事,倒能教上你几手。”
大少爷手指敲击小桌:“张叔想带我同去江南?”
“是,也不是。”
“这江南嘛,你若愿去便去,若是不愿,我也不强求。只是京城,你必得有此一行。”
“一是亲自去瞧瞧京城分铺生意,别叫那群掌柜,连自家人都不识得。二来便如张叔方才所说,学些本事在身,即便你远在禹城,张叔也能放心去江南,好好大干一场!”
大少爷手指敲击的动作静了一瞬,眸子低垂,似在认真考虑。
“张叔说的有理,只是我从未出过远门,还需斟酌一番。不若张叔先回屋中歇息,待小侄思虑之后,再予张叔答复。”
见大少爷游移定不下,张客商怒其不争:“我只警醒你一句。”
“你爹已去,你若再不立起来,即便有你爹的恩情在,那些外头人,也会想从你个初生牛崽子上,咬下一大块肉。可别到那时,才知道有多疼!”
大少爷心神严肃:“张叔放心便是,最迟今晚,我会给你答复。”
张客商一甩袖子,都未同大少爷道别,径自打开屋门,大步走了。
清三在外边守候多时,见人离去,这才松了口气,赶忙将手中食盒提进来,端出一碗白粥,放到桌上摆好,随即悄然退下。
大少爷并未立时享用,朝那书架踱步而去,银白匕首还如方才,被匆匆放在架子上。
他一手拿起,看着上头花纹,静静瞧了片刻。
随后,竟将匕首直接放入袖带,妥帖藏于袖中,木盒被他放回原处。
突兀的动作,神情却无一丝异样。
缓缓走至桌边坐下,端起了那碗白粥,他一勺一勺慢慢喝着,颇有些心不在焉。
然他也未能分神多久。
不到一炷香工夫,李婆子便奉大夫人之命,过来问大少爷身子安。
然再细看一遍,他二人言谈之间,愈发叫我觉着怪异。
她死前显然性状有异,而那种情形下,却还能记着辱骂大夫人,十有八九是真心话。
可见,伺候了十几年的大夫人,她都这般厌恨,而后厌屋及乌至大少爷,倒也说得过去。
但一码归一码,她在背地里厌恶,可当着大少爷的面,就能如此张狂。
莫非,是大夫人对大少爷的冷淡态度,教她也没将大少爷当回事?
而府中大少爷面对恶仆,竟也能平静受了。
在李婆子走后,我正暗自留心,瞧他是否也背地有一套,人后变个样。
却只听得,他低声叹了一句。
“怪事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