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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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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日头渐渐晒了,慢慢能感触到清晰的夏意,不经意间,蝉鸣聒噪了满耳,洋洋的热气扑散过来,怎么也避不开,无端惹人烦躁。

    温蕴伸手撒下一把鱼食,看着鱼儿成群扑挤过来,轻叹一句:“倒是活在水里的好,晒也晒不着。”

    “那有何法子,总不能因为畏惧,就学那鱼儿钻进水底吧。”裴夜洲从她身后走近,提伞替她遮住烈阳,“这日子水深火热的,总要有人甘愿挡在前头。”

    温蕴偏头看了过来,目中神色淡淡,她与魏寒川长得分外相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刻出来的,两人的相像不完全是来自五官,更多的还是兄妹俩如出一辙的性情和气态。

    “真的不打算回去看看吗?”裴夜洲看着她的侧脸,不笑的时候与魏寒川几乎一样,“你哥哥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我也没不念着他,”温蕴浅浅开口,“带着西邯的兵离开东洲,我就回去。”

    她固执得要命,一如魏寒川固执得不会退兵。

    “你心里清楚,退不退兵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裴夜洲难得语气柔和,跟哄孩子似的劝着温蕴。

    温蕴抬眼瞧他:“阿洲哥哥是真心想劝我?”

    裴夜洲轻笑,眉眼又变回了平日的样子:“哪里,先做个样子替寒川传话罢了。”

    “我哥才不会这样说话。”温蕴又看向面前的荷塘,语气清淡,“既是争执不出来的,就别花这心思了。”

    她话里有话,裴夜洲却当听不见一样越了过去:“早说了你不会答应,这趟就该让寒川来,哪怕说不通,好歹见上你一面。”

    “别了吧,”温蕴轻轻摇了摇头,“我跟他对上,收不了场,回头两边都得难受。”

    “再说,这趟来东洲,不是你自己争来的?”温蕴对上了他的眼,语中微带调侃,“我可不信大哥会主动让你过来。”

    温蕴面上虽没多生动,语调倒是变化了些,也就这会,她与魏寒川的差别才明显了,温蕴再如何老成,终究是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姑娘家,比那老大三粗的男人要活泼多了。

    “东洲五郡乱成这幅样子,为了说动大哥,你定是费了不少功夫吧。”温蕴说到这,忽又转了话,“身子养得如何了?”

    “早废了,养不好,这辈子也就这副软骨头了。”裴夜洲揽起衣袖,遮盖住手臂上的几日都没消下去的痕迹,“别再在外边晒着了,去亭里聊?”

    两人走进凉亭对坐下,温蕴就着这景色,微赞道:“能找到这么处宅子,费了不少力吧?”

    “遣手下人布置的,我也没怎么盯。”裴夜洲倒是从她话中听出了一点意思,“怎的,这还有讲究了?”

    “讲究不讲究,倒不是我在意的,”温蕴淡淡答道,“就是这院子好,绿树清池,稚鸟游鱼,院门一合,自有一番天地,外边的世道再乱,也与我无关。”

    说着,温蕴抬眼看向裴夜洲:“这像你。”

    裴夜洲笑而不语。

    温蕴也没期待他能回话,毕竟提醒了这么多回,要是有用,她早就劝动了。

    只是可惜了这步好棋,没落到任何人手里。

    “今日邀我来,不光是为了递话吧?”温蕴转而道,“阿洲哥哥就没事想问问我?”

    “真要问的话,一时半会可说不完。”裴夜洲懒懒回道,“芸儿倒不如与我聊聊那位祝公子的事。”

    “祝公子?”温蕴微微眯了眼,“你指的是哪位祝公子?”

    “活着的那位,”想到这,裴夜洲轻叹一句,“我早知那祝观是个不成器的,但也没想到,他能废物到这种程度。”

    “祝二公子倒是个人才。”

    听他感叹,温蕴有意无意说道:“你若是赏识他,不如随到东洲来吧。”

    “东洲没有驻守的大将吗?我来是个什么道理。”裴夜洲轻轻回绝,“在西邯,那不是任我逍遥。”

    温蕴说不过他,也就作罢。

    “行吧,想问什么?”

    裴夜洲看着亭外的天,眼神微散,像是随意说了一句:“他们祝家人不简单,印玉现在可到了祝二公子手上?”

    见温蕴表情微怔,裴夜洲笑笑说道:“替我一朋友问问。”

    ————

    谭霁跟着祝衡回了祝府,好不容易回到家,祝岚触景生情大哭了一场,郁闷心绪一时散不开,便孤自回房休息了,而另两人则去了书房细谈。

    祝衡打开架上的暗格,取出了一只古朴的匣子,乍看之下只觉得灰扑扑的,拿近细瞧,才发觉这匣子的做工当真精雕细琢。

    “这是什么?”谭霁好奇问道。

    “印玉。”说着,祝衡慢慢打开匣子,里头的物件用一红绢布盖着,还用金丝绣着边,看着就知道布料上成。祝衡轻轻掀开绢布,露出了里头玉润的印玉。

    那玉的形状有些怪,不似大多印章方方正正的,而是有棱有角,像没经过雕琢,底下倒还是平平一层,能看出是用于刻印的玉章。

    “这是传家宝吗?”谭霁就着外表略略估算了一下那玉的成色,没敢上手摸,“瞧着好贵重。”

    “贵重是贵重,但现在也没什么价值了,”祝衡手上动作轻缓,语气却没怎么重视,“这是前齐宣辉年间的玉件。”

    谭霁了然,怪不得说现在没价值了,因为见不得光。

    “当时有人从山中挖出了这么一块奇玉,底下纹络天然呈现字迹,都道是天神显灵,便进贡给了宣辉帝,当时宣辉帝大悦,打算把这印玉赐给嫡长孙。”

    祝衡一边说,一边把那印玉翻给谭霁看,底下的沟痕歪歪扭扭,但奇妙地能看成两个字。

    “日月,取得是天地之灵,”谭霁没想到这玉还有这么个来历:“后来呢?这玉怎么到了祝公子手上?”

    “宣辉帝没等到嫡长孙出世,前齐就亡朝了。”

    谭霁眨了眨眼,这个结果有点出乎意料。

    “再后来,都是正史上的事,不少人趁乱搜刮出了宫里的珍宝,先祖不忍宝物流失落尘,一件件往回找,虽然作用不大,但多多少少也寻了不少回来,供进宫里了。”祝衡继续解释,“但陛下登基之后,因为同样经过了宫乱,觉得这些物件晦气,就都留在了府上……这印玉,当年取回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谭霁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点低落,他知道祝家人都珍爱古物,便轻声安慰道:“不论放在哪,至少这些宝物能被好好安置,就够了。”

    “宝珠不能蒙尘,良才不能隐没,”祝衡微叹一口气,“见着裴夜洲,我就知不对了,他是来取这宝物的。”

    谭霁听不明白:“还请祝公子详解。”

    祝衡重新合上匣子,开口解释:“裴夜洲有意透露他与温姑娘相识,就是去我的戒心,那日的退步也在说明只要温姑娘那里过得去,他们就会离开东洲,而我当初与温姑娘相识,就是因为这块印玉。”

    “这印玉是我买回来的,当时跟着竞价的就是温姑娘,”祝衡接着说,“那时虽然争得厉害,但后来她没再表露过非得到这块玉不可的意思,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谭霁默了一会,开口道:“温姑娘也不算毫无所获,毕竟祝公子不就成了她的眼线吗?”

    “你得宝珠,她得良才,两厢欢喜。”

    谭霁也不过是浅浅提了一句,祝衡也不甚在意,便将这话给过了过去。

    “所以祝公子如何打算?”谭霁问道。

    把这印玉交出去,西邯退兵,对他们而言再好不过,如此,流匪好处理,疫病也能及时医治,招揽过吴瞬陶放,孤阳王那边也好说话,府衙再一清洗,东洲就将焕然一新。

    祝衡盯着匣子,没直说,只道:“我会与谭侍郎商量。”

    祝衡既说的是“商量”,那就不是他私人的问题,定是这玉背后别有内情,而祝衡那样子,也是不愿多言。

    离开书房,谭霁又急忙忙往外赶,过了大半日,谭鹤洵怎么也该回来了,但没想到,他一出门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谭霁差些与人撞上,他退开一步,对着面前的段延风微怔:“延卫?你怎么在这?”

    “专程在这等小谭公子呢,”段延风笑笑说道,“这又是要去哪,府衙吗?”

    谭霁点点头:“我得跟二哥聊聊,事凑了一堆,不搞清楚我心下不安。”

    “谭侍郎被陶先生约去了,暂时回不了府衙。”段延风回他的话,一边推着人转了个向,“先跟我走一趟吧。”

    段延风的手挨上了谭霁的肩膀,不知为何,那么一瞬间,谭霁忽然就想起了夜里那个迷迷糊糊的梦,他顿时浑身一颤,主动往前垮了一步,躲开了触碰:“去,去哪?”

    段延风微微一愣,但也没特别往心里去,收回手赶上前与他比肩:“你不是还在担心疫民的事吗,去汴溪的药堂看看。”

    谭霁有些犹豫,皱眉问了一句:“汴溪的流民都跟流匪走了,直接去有用吗?”

    “有没有用,总要去了才知道。”

    日头渐渐偏西,两人随意入了一家看着铺子大的药堂,现下汴溪街头虽没了流民,但这个时令时冷时热,不少人都患了流疾,药堂里都是人,安静得很,大多是来看病的,堂前结账处的伙计倒是闲得很。

    谭霁没去注意那生意不断的坐堂先生,而是瞄向了前堂,他笑笑取出一张药方,对着段延风道:“这还是之前随手拿着的,正巧能用上。”

    随即,他走向堂前,将药方搁在台上:“店伙,抓药。”

    坐着的店伙漫不经心瞟来一眼,目光刚触及药方,就直收了回去,继续盘弄他的算盘:“不开。”

    两人皆是一愣,谭霁问道:“有生意不做?”

    店伙懒懒回道:“我们铺子只开自家写的方子,您要是想抓药,得请过先生了才行,别的方子不收的。”

    谭霁与段延风对视一眼,又对着店伙说:“这是什么规矩?”

    “谁知道别家的方子开的对不对,我也看不懂这药方,回头别吃错了药还赖上来了。”店伙可算是看了过来,态度虽敷衍,却还是一字一句说清楚了,“要是想抓药,到外头药铺去吧,小本营生,咱担不起。”

    怪不得尽是排队等着开药方的,倒没什么人抓药。

    谭霁看他那样子不像故意推卸,也不多说,与段延风走到角落去了。

    药堂里除了坐堂先生那,到处都空得很,但边上一桌坐着位老者,手里拿着书册目不转睛,谭霁示意段延风,两人便故意在隔桌坐下,假作叹气:“现在这些药堂铺子怎么都是一个样,非得在他们眼皮底子下开的方子才当方子吗?看诊那可是额外的费用,这不是故意讹人钱嘛。”

    段延风故作委婉安慰:“这有什么,还是身子重要,宁要多花些钱,也比病了伤了要好吧。”

    “我们殷实人家是不在乎,但那些清贫的如何是好?”谭霁又叹一口气,“多一两个子,那都是舍不得出的。”

    两人一唱一和感叹着,隔桌的老者终于引来了注意,他主动开口:“二位是才来的汴溪?”

    谭霁装作疑惑的样子,转过去看他:“这位……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者微微一笑,解释道:“你们应当不知,汴溪前段日闹过事,有流匪故意拿方子过来开药,后又带着病重的疫民说各家药堂的药有问题,不少药堂都被狠坑了一把,现在就有了这么个规矩,抓药得先从先生那看过了才是,不然不给开的。”

    “竟有这种事?”谭霁是真的不知此事,闻言,他面带愧色,“多谢,我也是想岔了。”

    “不碍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老者摆摆手,忽又问道,“现下汴溪祸疫未止,二位怎么突来此地?”

    倒不是他起了性子揪人家底,只是谭霁的打扮过于明显,定是哪家贵养出来的公子,实在不像会主动往外跑的。

    搭话也不过一时起兴,谭霁正想着怎么编理由,段延风就替他接上了:“我家大人来汴溪办差,小公子只是作为家眷随行的。”

    这话算不得骗人,谁知对面的老者忽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谭霁,问了一句:“朝官是为了祸疫而来吧?还有心思携家眷随行?”

    谭霁不紧不慢回道:“没说是朝官家眷,也没说来办的是何事。”

    但也没说不是。

    老者松了神色,笑着带过了话题:“怎么,小公子这是身底不好亲来抓药?”

    “没办法,来得急,没顾上带侍从,”谭霁笑答,“先生呢,看着不像是来抓药的?”

    听见这话,老者忍不住笑:“老夫往这一坐,旁人都将我当作药堂总管了,小公子眼力可好啊,怎么就看出来了?”

    谭霁唇角微扬,抬手礼道:“先生仙风道骨,但沾得不像凡俗气。”

    老者反问道:“何谓凡俗气?”

    谭霁直答:“那些悬壶济世的游方郎中再如何被人称颂,终究是剥不开烟尘,但先生身上带着气韵,更像是做学问的。”

    老者抬手捻了捻白须,哈哈笑道:“做学问不至于,看得几本杂书而已,年纪上来了,自然见识多了。”

    下一秒,他目中微凝,意味深长道:“小谭公子才是真正的有识之士。”

    谭霁谦虚道:“陶先生谬赞。”

    陶放抬手招了招:“过来聊吧。”

    谭霁与段延风应和他老人家,三人凑了一桌,陶放细细打量着谭霁,微叹道:“白日见过谭侍郎,老夫就觉得谭家少年郎不同凡响,现又见了小谭公子,果然如此啊!”

    谭霁委婉笑笑:“旁人都说谭家小公子是个养废了的庸才,陶先生倒是不这么想。”

    “哎!旁人的话,百遍也不能轻易当了真,谭相底下养不出废子。”陶放乐呵呵说着,语调忽然就沉了些,“你比你家一双兄姐更聪颖。”

    谭霁退步道:“算不得,光是聪颖也无用,总要做出点实迹,不然,空有一肚学识,同泯然众人也无甚差别了。”

    陶放笑了一声:“有这觉悟,就足够说明你通透,再说了,你现在不就是在做了吗?”

    “老夫可未听闻谭侍郎此行有带上家眷啊?”

    此时,谭霁听出了一点意味:“陶先生不是素来不在意民俗之事吗?”

    “不在意,那是管不了,变不了,”陶放缓缓说道,“现在有了变的机会,空有一身才干不施予,那不是平白浪费了嘛。”

    谭霁心下明了,恭敬道:“先生看得远,此程可多要先生出力了。”

    “老夫只是助一臂之力,谭侍郎那也是这般说的,”陶放笑言道,“不过是在孤阳王那边劝劝,主力还是在你们。”

    谭霁微微垂下头:“必定尽力为之。”

    昨晚置宴,陶放不来,不过因为那宴是专门设给摇摆不定的吴瞬的。

    而今日自请会面,就说明陶放心里早有了估量算计。

    谭霁没想到这事能有这么顺利,与陶放辞别后,他微叹一句:“陶先生当真是深明大义,看来这边也不用多费心了。”

    段延风附和道:“陶先生当年怀才不遇,面上再如何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心里总归是不甘的,有机会大展身手,定然义无反顾上前。”

    未出口的是,陶先生这般年纪,再晚些,可能就没机会了。

    谭霁点点头,语调依旧平淡,出口的话却突然噎人:“所以延卫先说二哥被陶先生拖住了,方才我又是怎么遇到人的?”

    段延风脚步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毕竟带着谭霁走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想到就那么巧碰上了陶先生。

    见后边没了动静,谭霁也停步转身,笑盈盈看过来:“突然支开我不让见二哥,延卫,解释解释?”

    段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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