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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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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鹤洵前去汴溪的那天早上,跟谭霁聊了很久。

    他要谭霁缓和拉拢肖断骐,一是为了控制住府衙,二是为了这个人。

    谭鹤洵没明说,但无论从他的重视程度还是谭霁对肖断骐身份的了解,都隐约看出这人有重用。

    今天这一段话,先是刺激试探,再递出台阶,也是两人握手言和的一个契机。

    两人处不好,无非是想法理念上的抵触,若一时改变不了,就先找出一个共同的目标让两人站到同一阵线上。

    这方法不单是说给谭霁的,也是谭鹤洵说给自己的。

    段随雨关心则乱,担心他为人过于廉直,在东洲的监察任务会受到太多阻挠甚至危害,却没有想起来,在朝为官这么些年,没有一点弯弯绕绕的心思,根本不可能站得这么稳。

    他只是表面过于清正,并非真正的孤臣。

    谭鹤洵接过祝衡递来的披风,面露疑色:“这什么?”

    “披风,没见过?”祝衡不等他开口就继续说道,“你家小阿霁应该用的多,你一年到头都是薄薄一件袍,不认得也难怪。”

    谭鹤洵当然不至于连这都认不出来,他忽视了祝衡的嘲讽,眉头微蹙:“怎么突然拿这玩意来了?”

    “带上吧,汴溪不是渚良,这会换季讲不定什么时候就起风了。”祝衡自己也加披了一层外袍,抬头看看人,说道,“我带着你去流民那走一遭,就是不避寒,好歹遮下脸。”

    谭鹤洵被他说服,咽回了准备拒绝的那句“过于厚重”。

    依照顾怀言从他大哥那套出来的消息,流民并非全数成了流匪,拿得动刀枪的毕竟不多,大多数老弱病残都被他们留下了,尤其是染了病的疫民,为了防止传染,甚至被流匪也排除在外。

    当然,那些流匪为了讨个过得去的名头,前些日从府衙手上抢出来一块地界,现在的流民基本都安顿在那。

    两人到达的时候,见着满街扒拉的乞丐和饿晕在街头的百姓,谭鹤洵皱眉问道:“这就是流匪救出来的结果?”

    好像跟府衙管制下没多大区别。

    “算好了,至少有个安稳地睡觉,偶尔还能吃上两口热饭。”祝衡慢慢扫过面前的景象,语气也不自觉有些感叹,“汴溪府衙不敢明目张胆直接赶人,下边的渚良挤不下,上边又是泯安,动都动不得,他们只能用各种手段折磨流民,想让他们自己主动离开,当时那样子当真瘆人。”

    “我跟怀诚回来的那天,刚巧赶上流匪才开始闹腾,这才几天,就已经扩大成这幅样子了。”祝衡说着,看一个小乞丐走近,顺手便从袖中掏出一块白馍馍,还没递出去,小乞丐就着急忙慌从他手中夺去了。

    祝衡轻轻叹了口气,谭鹤洵问道:“你当真觉得流匪只是扩展得太快?”

    “怎么可能,”祝衡淡淡回道,“他们的阵势早就成型了,只是缺了个理由来过渡。”

    “动作太快,就不怕被我们看出来?”谭鹤洵继续道。

    “没办法,谭侍郎来了东洲治疫,动作不快点,机会就错过了,”祝衡难得笑了一声,“反正他们也不在乎能不能一举攻破,成了是意外之喜,不成,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谭鹤洵斟酌道:“下手的人”

    祝衡接道:“西邯。”

    两人对视一眼,没再多言,继续朝前走去。

    谭鹤洵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流民,衣衫破败,面黄肌瘦,到处都看得人心生压抑,祝衡知他是个再心慈不过的,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听你方才的话,渚良现在改善得不错?”

    “谭霁出了点损主意,把流民都豁进药堂里了,吃穿住行都给安排好,再好不过了,”谭鹤洵淡淡道,“完全在压迫自己。”

    祝衡点了点头:“渚良府衙的开支受不住吧?”

    “受不住也得受,他把整个府衙都拖下了水,谁摁得住他?”谭鹤洵微微摇了下头,“就希望我不在,肖断骐别气到揍他。”

    祝衡挑了挑眉,开玩笑道,“放心,他不打孩子。”

    “十七了,”谭鹤洵吐了口气,“该长大了。”

    “长不长大看你,终于舍得放手了?”祝衡调侃道,“也是,肖断骐都用上了,这放手放得够狠。”

    “还成吧,我瞧着人被他折腾得够呛,不知道还能不能拢回来。”谭鹤洵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

    那边隐隐看见两人在谈话,有说有笑的,瞧着气氛不错,谭鹤洵注视着的那人对另一人毕恭毕敬,不知道提到了什么,两人顿时笑得开怀。

    见他脚步一顿,祝衡也停了下来,顺着看过去,忍不住皱眉道:“是昨天那人。”

    谭鹤洵问道:“他身旁那个,是汴溪的匪头?”

    祝衡仔细瞧了瞧,点头道:“是他,名字叫梁齐,人长得和蔼,说话也好听,看着跟个和事佬似的,其实处处在给人下套,是个笑面虎,今晚约见,你要当心。”

    谭鹤洵应声,目光仍在那人身上停留。

    隔得太远,看不大清楚,但谭鹤洵还是大概记下了他的身形。

    两人花了一上午在流匪的辖区走了一遍,听着祝衡更详细的介绍,谭鹤洵大致对汴溪的流民有了初步的了解,提到疫民时,祝衡微微皱眉,只摇了摇头,他没说什么,但谭鹤洵明白了情况有多恶劣。

    “疫民被隔离起来了,看管太严,以我们的身份混不进去。”祝衡解释道,“但现在能知道的是,对于流匪做出的这些,流民们毫无反应。”

    谭鹤洵眼角一动:“他们瞒住了流民。”

    祝衡点头:“我知道你更擅长的是排解疑案,正好这回对上了。”

    虽然不知他们用什么方法骗过了流民,但若能查出来,说不定是个瓦解他们的突破口。

    一番话下来,谭鹤洵的思路也差不多理清了,他继续询问道:“我还有一问,当初匪头将流民聚集起来的时候,真的只是靠言语刺激的吗?”

    祝衡摇头:“那只是其中一个成因,还有更重要的,他们当初盗了府衙粮仓十分之一的粮,一次性成功。”

    谭鹤洵眸眼一沉。

    “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们和东洲的官府打了那么多场,损失完全不能与取得的好处相比。”祝衡继续道,“开始还能说是打个官府猝不及防,但等慢慢调节过来了,他们又相当有眼色地去巴结孤阳王,到了这会,官府反而不好下手了。”

    谭鹤洵微眯着眼,缓缓说了一句。

    “他们是有备而来。”

    ————

    谭霁同肖断骐打了招呼,当日人就在府衙下了死命令,要求每一位府吏交出手中的贪污款。

    肖断骐是个直性子,直接一句话甩出来,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给□□裸摆了上来,众人哗然,不管是出于舍不得财款还是见不得肖断骐这盛形,一个接一个地找理由劝说推脱,可惜人是个油盐不进的,愣是没一个人能说动他。

    府衙里静悄悄的,郑安左看右看,试探性地开口道:“大人慎言啊,这无缘无故的,突然说的什么话,有些事,这么说不是得罪人嘛。”

    谭霁站在肖断骐身旁,笑着把话接了过去:“郑大人说得有理,哪里有这么些贪污款,大伙辛辛苦苦在府衙办差,都是正直人。”

    郑安头上开始冒汗,谭霁把话说死了,他可没这么大的脸去担,忙打哈哈道:“那也不至于,咱府衙官吏都是小人家出生,不像程公子见多了世面,这般深明大义,大家伙能做的也只是认真办差罢了。”

    谭霁知道他会退步,笑着挽言道:“那郑大人的意思,是有点不入眼的收入了?”

    郑安谨慎回答:“小贪小贿没多少的。”

    正当他以为谭霁会借此发散,把贪污给摁准了,不想他竟然反退一步:“说的也是,各位同僚都身在官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瑕疵也就揭过去了。”

    听他的口吻似乎有点护佑他们,又想起这两日谭霁跟肖断骐折腾较劲,不少人也跟着开口附和。

    “程大人说的对,肖大人万事还要多多考虑啊!”

    “是啊,现在府衙确实财库紧缺,但也应该根据每年的进出缓缓收起来,哪有官府管府吏要账的。”

    肖断骐微微蹙眉,冷声道:“我何时说是要给财库进账了?”

    一干人愣然。

    “渚良欠的债可不少,也该催催还上了吧。”肖断骐缓缓说道,“正好把流民缺粮缺药的情况改善改善,这是要命的事,慢不得。”

    看着底下人慢慢变了脸,谭霁笑着补充:“府衙官吏亲自散财,只为救治疫民,听着就让人心生感动啊,想来诸位破点小财换此美名,还是愿意的吧。”

    郑安咬了咬牙。

    他就说谭霁怎么没接着说下去,原来是压根就看不中强迫他们交出来的那点“小贪小贿”,胃口大着呢!

    这话摆出来,他们几乎是无路可退,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疫民,郑安敏锐反应过来,两人是在撵他们主动提起流匪,马上闭口逼自己冷静下来。

    但他冷静了,其他府吏像是炸开了锅,有人直接急吼吼开口:“大人,这不妥吧,那些流匪在其余四郡作威作福,我们还费力去救治流民,这不是讨百姓的骂嘛!”

    肖断骐微眯着眼,开口道:“你倒是挺清楚,知道流匪作乱,可我怎看这两日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人愣然噤声,脸都吓白了。

    一旁有人试着解围:“也许,也许是流匪过于狡诈”

    “哼,泯安都快被他们拿下了,有必要在渚良隐蔽成这样?”肖断骐打断了他的话,那人吓得直接跪地,不敢抬头回话。

    肖断骐扫视过众人,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一时安静至极,谭霁趁机打破氛围:“其实流匪的情况,各位同僚应该多少有些误解,流民毕竟是手无寸铁之辈,哪怕是拿起了刀棍也肯定不如训练有素的官兵,他们之所以壮大得这么快,一是人数优势,二是他们来的太突然,官府没做好抵御的准备,现在看着他们势头好,其实完全是借了孤阳王的势。现在两方也没怎么斗了,说到底流民们还不是求一份安稳,若是渚良尽早治愈疫民,许多事都能消停下来,毕竟有安生日子可过,没人会选择打打杀杀。”

    “更何况,我们若加紧治疗疫民,流民成不了气候,也不会衍生出更多的流匪,百姓们又不是瞎子,久而久之自然看得出府衙是在做有利的事,难不成到了那会,他们还会倒打一耙吗?”

    谭霁一番话撺撵得他们心动,连郑安都面露犹豫,现下府吏们都开始松动,只是抹不开面子而已,就差了一个带头开口的人。

    安静了没多久,后头就传来一个底气不太足的声音:“我我觉得程大人说的对!”

    众人转头望去,说话的是之前被郡守吆喝来吆喝去的小侍卫于成远,放在平时他根本没机会上府衙,今日刚巧肖断骐把他放了上来。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他忍不住紧张,张着嘴半天磕巴不清,一旁的孟良受不了他这软软懦懦的性子,索性替言道:“程大人说的不错,就当是破财消灾,下官也愿供出一份薄财。”

    这两人自从方崇廉被拿住之后就没再监视谭霁,但谭霁反而朝肖断骐说了一声,主动将人遣来自己身边跟着。

    今日这一出,也是谭霁提前安排好的。

    听两个小侍卫都这么说,众官当场就沸了,一个个附和表示自己愿意出财出力。

    上头的谭霁松了口气,朝肖断骐得意地笑了笑。

    肖断骐偏开了目光,又恢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跟个孩子似的。

    看着众官被谭霁带偏了,郑安脸色微沉,心知他说得有理,却也明白自己离权势越来越远。

    他阴恻恻看向谭霁,没成想人居然转过头也看向了自己,郑安眼角一抽,差点没维持着面上的恭维,事已至此,他只得逼迫自己笑着附和道:“下官也愿供出绵薄之力。”

    谭霁朝他回了笑,看着再纯善不过,郑安却忍不住冒冷汗。

    离了府衙,人差不多都散了,谭霁看着前面坐着没动的肖断骐,停下了脚步:“大人可有兴趣同我去看看疫民?”

    肖断骐淡淡回绝:“不了吧,听说传染。”

    见他还是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谭霁忍不住想笑,但为了人的面子,他还是憋了回去,转而换上诚恳的表情:“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原谅。”

    肖断骐勉强接过了他的这份道歉,缓缓问道:“疫民如何?”

    谭霁明白他这是将这事放心上了,两人各退了一步,总算能好好相处,他松了笑意,认真回答道:“还是那副样子,我和肖二公子给他们用了药,看着是有些好转,但还不大能确认是不是真的有用,更何况现在连他也病倒了”

    肖断骐听着他说,斟酌开口:“缺人手吗?”

    谭霁摇头:“这个还好,就是我这会作得太大,怕消息传出去,把传染给坐实了,府衙也缺人,留着自己使吧。其他地方如何?”

    肖断骐默了一会:“还成,只是些物资上的损失,人没大事。”

    反而言之,渡安堂可能是伤得最严重的。

    谭霁点头表示理解,末了留下一句:“还得麻烦大人上点心,把那天的胡言摁下来。”

    物极必反,闹得人心惶惶也不是好事,当时百姓们还是因为一时脑热才会奋起闹事,现在冷静过来,就是再知道传染性根本不强,也不会那么激愤地去控诉流民了。

    谭霁走出了府衙,于成远和孟良还守在外头等候,他慢慢走近,看着两人轻笑道:“干得不错。”

    于成远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颈:“程大人您快别说了,我刚才可窘,居然紧张卡壳了。”

    孟良拍了下他的头:“还说呢,早上是谁答应得信誓旦旦的?”

    于成远面有愧色,谭霁语气和缓:“好了,事成了就行,没必要在乎那么多有的没的。”

    于成远忙不迭点头,站直了身,憨憨笑着:“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谭霁“唔”了一声:“暂时还没想到,先同我去渡安堂吧。”

    回到渡安堂时,谭霁先去看了看疫民的情况,他跟肖庭瑞出的方子确实是有效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慢慢转好,清醒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一一检查过,再重新煎制了一批药,才算把事情做完。

    正当谭霁刚停掉炉火时,日已偏西,他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将倒好的药汁贴了签放上了用于搬挪的案板,这会,孟良恰巧拿着空药碗走了进来。

    谭霁习惯问道:“喂过了?”

    孟良点头:“瞧着是要好了,有几个现下已能自己喝药。”

    谭霁轻轻笑了笑,脸上稍显疲惫,但他没说什么,端起放满药碗的案板就要朝外走。

    忽然,外头传来了于成远欣喜的叫声:“程大人!肖二公子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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