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段延风带着人赶去了府衙,谭霁晃眼看见谭鹤洵坐在最前头,左臂缠起,皱着眉面容肃穆,旁边站了两排官吏,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整个府衙内气氛都很低沉。
两人没直接闯进去,段延风捎带着谭霁进了隔间,虽然看不清楚,却能清晰听见他们的谈话。
先传来的是某个官吏的声音,那人声音微颤,语调诚恳:“侍郎大人,想来郡守也不是有意危害您,估计只是一时糊了脑子,还请大人谅解啊!”
不少官吏急忙跟着道:“是啊,侍郎大人当明查!”
“郡守兢兢业业为渚良操劳了十余年,就是罚,也该考虑考虑他的功绩啊!”
谭鹤洵望着这群替方崇廉说话的官吏,冷冷开口道:“你们的意思是,郡守危害谭某性命还有道理了?”
闻言,底下一群人纷纷变了脸色。
“哪敢啊!大人!只是现在郡内不安定,若是贸然撤下郡守,诸事都会捉襟见肘啊!”
听了这话,郑安忙呵斥回去:“我们府衙有的是人,不值当为了一无关紧要的理由让侍郎大人性命存忧!”
说完,他还讨好地同谭鹤洵笑了笑:“大人,这些逆党都是郡守私养的人手,对他忠心得很,知道的东西也多,说不定审审他们能问出不少流匪的事呢。”
当即就有人辱骂郑安:“郑安!你个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的小人!郡守最信任的就是你,我看你也一道跟着审吧!”
郑安不怕他,直接怼了回去:“公堂之上莫要胡言!”
有的心思转得快的,终于知道该往那边站队,出来附和郑安道:“郑大人说得有理,郡守私藏流匪情况一事,他们肯定也参与了!”
“是啊,当务之急是处理流匪的事,旁的不宜多想。”
谭鹤洵静静看着一干人对骂,这会才又开口:“确实,流匪一事要紧,诸位有何想法?”
那人也只是随口一提调转话题,没想到谭鹤洵会往这边接下来,正当一众官吏犹豫之时,终于有人走出来说道:“不如封锁城门,严防进出?”
立刻有人驳斥回去:“多少人目光看着府衙的动作?城门一封,省事是省事,可又拿什么理由去应付百姓?”
“是啊,更何况这么一日日来来往往的都是流民,你要防也防不住啊。”
官驿又沉寂下来,一时无人能提出有用的对策,谭鹤洵吐了口气,说道:“我有一想法,诸位可否一听?
众官吏看过来。
“正好郡守一职悬缺,我想先提一人上来压阵,再以此为由加束城内城外的巡防。”谭鹤洵缓缓说道,“而对于流匪,并非一定要提防,可以取而化之。”
“大人这主意出的不错,就是这人选”有人问道。
“我自有安排。”谭鹤洵回道。
听了这话,有人不乐意了:“侍郎大人,您听下官一言,这儿终究是渚良的地界,您这么做,不合规矩吧?”
谭鹤洵看过去:“如何不符?只要我挑的人手能管事,能服众,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但您又去哪找这样的人呢?”
谭鹤洵没直接回答,而是对外头喊了一声:“肖断骐!”
众人朝外看去,肖断骐应声走了进来,一见来人,众官吏明白了谭鹤洵的意向,脸上都不太好看。
肖断骐对着谭鹤洵行礼:“下官听命。”
谭鹤洵再看向诸多官吏,说道:“现在找着了。”
诸官压低了头。
能不能治事说不清,但在于服众这点上,无人敢反驳。
“行了,城防问题你们便同他说去吧,谭某先退了。”
谭鹤洵面上有些疲乏,说着话就被许驰抚着站起身,两人走出了府衙。
正在听墙角的谭霁慢慢消化听到的这些,回头向段延风露出一个惊异中带点疑惑的神情。
他本想跟段延风好好聊一下这些事,没想到面前的人忽然上手揉了揉他的脸。
谭霁一脸呆愣,段延风给看笑了。
傻愣愣的,怎么这么可爱。
段延风找借口道:“先别说话,这里毕竟是府衙。”
谭霁即刻反应过来,点了下头,两人又隐蔽离开,重新走上了街道。
“午时快过了,小谭公子还没用过午饭吧。”段延风提议道,“不如去酒楼?”
谭霁也知道他是要找个比较私密的地方谈话,便应下了。
近些日,渚良虽疫病闹得厉害,粮食紧缺,也勉强还有一些小酒楼还照常开着,就是生意太过清闲,两人走进去时,也不过零稀瞧见一两桌人。
段延风带着谭霁在角落一桌坐下,店伙过来记了几样菜就没管过他们了。
谭霁下意识倒了两杯茶,段延风笑言接过,浅抿一口,谭霁问道:“延卫知道我二哥做了些什么?我好像瞧着他带伤了。”
“谭侍郎出苦肉计呢,”段延风解释,“伤口是他自己下的手,就为了将郡守下撤,换上他信得过的人手,这样才好及时调控渚良府衙。”
谭霁一怔:“那个人是肖断骐?”
若是旁人,光坐上了郡守之位还管控不了什么,但如果是肖断骐,就足以镇住所有人。
段延风笑了笑:“小谭公子可知道这叫什么?”
谭霁没听懂:“是说肖公子吗?确实,只要他在场,旁人很难不畏惧他他是经历过什么事吗?”
“不完全是因为遭遇,”段延风说道,“他给人的压抑是天生的。”
“那是帝王之气。”
听了这话,谭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他似乎一瞬间听明白了很多,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冷静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段延风稳住他,解释道,“他不是陛下的子嗣,也不是东池王遗腹子。”
“那还能有什么?”谭霁愣然。
段延风斟酌道:“这事说起来算得皇室丑闻了。”
他想了想,先问道:“不知小谭公子可知道关于东池王的流言?”
“是说有人猜测他是先帝子嗣的事吗?”因为萧辞的提醒,谭霁查探了一些当年的事。
段延风面色凝重:“可以说,祸皆由此起。”
晋宁帝下有七子,建元帝是最小的那一个,而晋宁帝在位那些年,除了几个儿子外,还一直对年幼丧父的侄儿段驹格外宠爱,当时有传言说东池王段驹根本不是皇侄,而是隐下了身份的皇子,直到那块凝脂玉到了他手中,谣言一时达到了鼎盛。
当时谣传凝脂玉代表了晋宁帝的储君人选,而分得凝脂玉的除了大皇子和东池王,还有三皇子和四皇子,三皇子是个心高气傲的,见自己底下一双儿女健康,而长兄虽然才高八斗,却一直体弱多病,膝下也只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后头的四弟又处处不如自己,他便起了些异心,觉得自己才会取得其位。
可偏偏一旁还有个比贤大皇子的东池王,晋宁帝又将淑名在外的肖家女指给了他,三皇子疑心谣言真假,心里总有些提防,便悄悄在东池王府安插了盯梢的人手。
那是晋宁十一年,三皇子盯上了贤惠貌美的肖家女,威逼利诱糟蹋了人家,而晋宁十二年初,东池王府就遭贼人陷害彻底破落,当时肖家女蒙冤落狱,三皇子怜香惜玉,将其救了下来,但她不愿臣其之下,偷偷逃跑,可没过一年,人就香消玉损郁郁而终了。
也没人想到她居然还留下了一个孩子,只是那孩子不是东池王的遗子,而是三皇子的。
“东池王不是先帝子嗣,两人长得也不相像,只是因为亲近而气韵相同,你若是有仔细瞧过,肖断骐的眉眼跟太子殿下是一样的。”段延风说道,“当初我们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人,还是十一年他初来渚良,安插在这的暗桩发现了不对劲,才呈报上去的。”
谭霁闷了一下,又问:“那东池王府疑案呢?”
“哪有什么疑案,”段延风感叹似的笑了笑,“当年为争皇位,连平时不争不抢的二皇子都被牵了进去,东池王府的事早说不清了,也只能是那几人下的手。”
“其实那会还有个说法,东池王的母亲是前朝皇室血脉,说不定也是防止异变突生。”段延风又淡淡补上了一句。
谭霁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最后继位的会是陛下。”
“大皇子亲手杀了三皇子,觉得自己不配坐上那位置了,而当时剩下的只有六皇子和陛下,想起贪得无厌的六皇子,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段延风接着他的话说,“令堂等人,当年也是听了大皇子的命令转去扶持陛下的。”
建元帝年幼时不受宠,性情温和,一直跟在长兄后头长大,也没有人比他的嫡长兄更了解这人的习性。
若他坐上帝王之位,只要良臣在侧,东陈就能延续下去。
两人聊着,店家上了菜,看着一桌色泽尚可的家常小菜,段延风笑道:“尝尝,不对胃口可以叫店家重做。”
谭霁不是喜欢麻烦人的性子,忙咽下一大口说道:“味道可以的。”
段延风轻笑:“听燃也就这点用处了。”
谭霁怔愣抬头,总觉着这名字听来耳熟。
“哎哎哎,老大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好歹是四队的领头,平时没少给你跑腿吧!”突兀的人声从二楼传过来,听燃吊儿郎当走下楼,同谭霁笑笑:“小公子可好?”
其实谭霁在听见说话声时就认出来了,意料之中见了人,他也笑着回道:“这位,我还没问过名号呢。”
段延风见听燃过来勾搭谭霁,心下不爽,当时就借机将人引回来:“他叫听燃,是我手下直掌的几个人里最不安分的,如非必要,不用逼迫自己与他来往。”
听燃也没抢话,就笑着看老大吃味。
谭霁点点头,恍然大悟道:“这家酒楼是你们的安身之处?”
也是,谈起隐秘的陈年旧事,段延风怎么会随意选一家酒楼。
“不完全是,”段延风解释道,“情报转接是四队的内务,通常落脚点也是他们安排的,小谭公子在渚良若想同我见面,来这里就行了。”
谭霁点点头:“我知道了。”
吃过午饭,谭霁就辞别了,看着人远去,听燃问道:“这小公子是不是身上带病?”
段延风瞥眼看他:“你也觉得?”
“唔,看着有点像,是中过毒吧?”听燃眯着眼道,“气血不足,又不完全是天生的底子差。”
段延风沉吟一会:“回头寻个时间让叩钏给他看看。”
听燃瞪眼:“老大您没搞错吧?叫叩钏给他看,确定不是把人毒死吗?”
“废话,只是看看,又不是给他动药。”段延风淡淡回道,“他这病瞧起来不是一般人治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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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解决了?”
午后,谭霁又去了一趟渡安堂,跟肖庭瑞说起听得的事,肖庭瑞感叹道:“我说长兄今日怎一大早就走了。”
“不过这也就是在渚良,官吏还算好拿捏,掐住了他们的要害就不敢不听话了,你要是去泯安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凶险,他们那的官吏都是不要命的,最信富贵险中求。”肖庭瑞又跟着补充道。
谭霁偏头看他:“肖兄怎么知道这些?”
“也是听长兄说的,”肖庭瑞解释道,“他说泯安混不下去,才过来的。”
这话透露了不少讯息,但在不确定肖断骐话之真假的前提下,谭霁不敢轻易推测。
“那流匪的事打算怎么处置?”肖断骐又问。
谭霁微微蹙眉:“我还没来得及跟二哥商量,不过他的想法我多少能猜到一点。”
肖庭瑞看他:“如何?”
“现在疫病急不得,只能先养着,但流匪一事刻不容缓,渚良的防护现在应当落到了肖公子身上,二哥在规划重整汴溪。”谭霁缓缓说道,“以肖兄的了解,肖公子会怎么做?”
问题又推了过来,肖庭瑞斟酌道:“他会直接布告给百姓,让全郡都提起警戒心。”
谭霁一愣:“我以为他也是个谨慎性子。”
“小事小处理,大事大处理,这就是他的心思。”肖庭瑞解释道,“这种事没有办法完全防护,不如彻彻底底公布出来,叫所有人都盯着。”
“可是一旦如此,郡内流民会被所有百姓避让孤立,没人说得清流匪什么时候入的城,可能现在那些领着救济粮的流民中就有他们的人手。”谭霁忍不住说道,“若是往这发向发展,他们最后也会被逼成流匪。”
肖庭瑞神色微黯:“就是将流民保护起来,你就能确信他们最后不会变成流匪?”
谭霁听懂了他的话,慢慢沉默下来。
“兄长眼里,流民和流匪已经没有区别了。”
“他们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本就是贪官污吏的错,难道在落魄的时候你给他们一口饭,一碗药,他们就会原谅接受自己的现状吗?”
说到这些,谭霁想起了段延风那句“帝王之气”。
他的这句话,说的不是肖断骐有当帝王的野心和能力,而是他杀伐果断的性子。
他比段随雨更心狠,更能下手。
谭霁默了一会,忽然问道:“现在渚良郡内有多少流民,多少疫民?”
肖庭瑞一愣,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开口道:“流民七十余万,疫民和不便劳作的妇孺约估四十万。”
谭霁点了下头:“那剩下的三十多万人里,总有能抢回来的。”
肖庭瑞本有些犹豫,但看他目光坚定,叹口气也跟着说:“好,我帮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流民无所顾忌,那就让他们有所依有所忌。”谭霁说道,“还得请肖兄稍稍配合一下。”
当日申时,渡安堂挂起了牌子。
许多人凑上去看,发觉是在招店伙,因为疫民太多,渡安堂人手不够,但现下郡内情况堪忧,财货紧缺,若有人愿无偿帮忙,可以让患病的亲属在渡安堂安养,没有亲属患病,也可换取药材。
这告示一出,大多数人都是看个热闹,毕竟郡内人人不安定,百姓们也没什么空闲时间去做活,人家好端端的也不需要带些药草回去,真正看到心底去的还是那些流民。
随后,以回春堂为首的众多医馆也挂出了大同小异的告示,流民们渐渐都起了心思,主动走进去问询。
短短一日之内,竟有不少流民都安顿下来了,谭霁托段延风解决了流民们的吃住问题,愣是把听燃的小酒楼给整红火了,听燃差点被谭霁感动哭了。
当然,是没有收入的那种。
这些事办起来有些费力,段延风也提醒了一句。
“渚良财货一直紧缺,很多东西花钱也买不到,你这么安排固然可行,就是支撑不了太久。”
“顶多一个月,如若不能及时再借一批粮过来,那会就不得不遣散他们了。”
到了那会,反噬只会更严重。
谭霁心里清楚,这一个月如果没有转折,情况只会更糟糕。
一月之限,也是谭霁给自己的底限。
一整天忙活下来,大家伙都有些疲惫,借着晚间无事了,肖庭瑞送谭霁回官驿,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话。
肖庭瑞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对着谭霁感叹道:“小谭公子倒是厉害,居然将郡内所有药堂都带动起来了。”
谭霁谦虚笑笑:“请动了一位朋友,他与各大药堂都有联系,这回可多亏了他肯帮忙。”
谭霁头一回觉得萧辞喜欢拓展人脉这点相当有用,一句话的功夫什么都来了,也难为先生为了帮自己四处劳走。
“不过这次安排得有些仓促,还得麻烦肖兄多动点心,钻研一下药方,得趁粮库耗尽之前把疫病解决一下”
说着说着,谭霁停下了脚步,肖庭瑞刚想问他怎么了,抬头就看见了官驿门口站着的肖断骐。
他只用看过来一眼,两人就僵着不敢动。
“小谭公子。”
肖断骐朝前走了一步,黝黑的眸子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盯着谭霁,一字一句道:“你是跟我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