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三四月的天依旧黑得很早,华灯初上之时,谭鹤清派遣的那支镇北军才缓缓来到了郡内。
杜启明亲去迎接,一干将士被安置在了城防所,当他提议办下接风宴时,领头的参将摆手道:“督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现在物源紧缺,接风宴就免了吧。”
一旁跟守的陆源也笑了笑:“严兄说得有理,就郡内目前的状况,还要劳烦你们多帮忙了。”
杜启明听着陆源的话,微愣一会,才敷衍地“嗯”了声,转言道:“那诸位今日先休息整顿,杜某人明日再来。”
杜启明不似谭霁几人,得知自己信赖器重的手下就是外贼内应后,再见到陆源,心里免不了有几分膈应,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陆源淡淡看着杜启明的反应,待他离开后,转同严参将笑谈起来。
一旁的谭霁看着两人,忽问道:“宋大人,你可还记得军营中有这么一人吗?”
宋腾的目光也放在他们身上,听见谭霁问的话,他低声回道:“这名字我在边营听过,确实有这个参将,但我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谭霁观察着那张毫无印象的脸,微微蹙眉。
他总觉得不太对劲。
“宋大人,前两日的军报是从哪递来的?”
宋腾回答:“公事走的城防所。”
“会不会递上来的那份已经换过了?”谭霁猜测,“要不回一封信给阿姐确认一下吧。”
“也好,”宋腾点头,“想写什么内容?”
谭霁斟酌一会:“就说已接到人,只是我等尚不知严参将的品行如何,顺带提一句他居然同陆领军格外交好。”
宋腾应声:“回头给杜军递话。”
“不,”谭霁在宋腾转来的目光中说,“让延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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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白二两,再加二钱生姜,热水煎服,早晚各用一次。”
“两钱柴胡,四钱葛根。”
“等等,先生,不是应当用白芷吗?”谭霁打断了萧辞的话,“怎么换用葛根了?”
萧辞从一旁拿起秤杆敲了下他的头:“耳朵放哪去了,我方才说人火气重,你就拿白芷给他祛寒?”
虽然打得不痛,谭霁还是下意识捂住了被敲的脑壳,闷闷“哦”了一声。
见谭霁这副傻愣模样,萧辞忍不住想笑,他挥手道:“一旁坐着去,你在这比我一个人还磨叽。”
谭霁只得听命呆一边去了。
昨日镇北军到了郡内,杜启明忙着与他们对接事宜,谭霁闲来无事,一大早就候在了回春堂,美名其曰帮忙打下手,结果手忙脚乱打翻了一只药壶,被叶榆赶了出来,转眼又想帮萧辞问诊取药,也被嫌碍手碍脚。
萧辞方写完一张方子,好不容易能歇一会,他回头看谭霁:“心不在焉的,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谭将军调了一队镇北军来,我瞧着他们不大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
“我也说不清,”谭霁回忆道,“看着他们就不太舒服。”
萧辞忽然道:“听过一种说法吗?一个人给旁人的感觉,是能联系到这人平日里如何为人处世的。”
谭霁一下子起了兴趣:“此话怎讲?”
“打个比方吧,就好像旁人见着你,第一反应都是‘这是个娇养出来的贵家小公子’,这想法没问题吧?”
谭霁点头:“吃穿用度都能看出来。”
“不光是吃穿用度,”萧辞点到,“更重要的是你与旁人相处时的举手投足,人家都觉得你不谙世事,单纯没心机。”
“但这并不一定准呀,”谭霁眨眨眼,“我也没那么单纯无知。”
萧辞轻笑:“这都是人的直觉,大部分人感觉浅,看到的自然只是表象,但也有的人,只要同你的相处更近一层,就能感触到你的‘大智若愚’。”
谭霁点头表示明白。
“再好比说,最近跟你来往比较多的那个影卫,你对他感觉如何?”萧辞问,“我是指初印象。”
谭霁试着回忆了一下,缓缓说:“最开始看着不近人情,冷冰冰的,好像很多人都很怕他。”
“因为他是影卫,旁人最开始会看见的都是他身上那股狠绝。”萧辞又问,“现在如何。”
谭霁想起段延风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忍不住笑:“其实他人心地很好,虽然有时候也会开玩笑欺负我,但总体来说,是个温柔的人。”
萧辞看见谭霁目中那一丝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柔和,轻笑着带回话题:“所以你会觉得镇北军不对劲,也许是有道理的。”
谭霁忽的就反应过来了:“是了,我看见他们的时候,跟之前在营内见到镇北军时的感觉不一样!”
萧辞问:“哪里不一样?”
“在军营中,镇北军都是很纯粹正气,”谭霁渐渐降了语调,“但昨天看到的那群人,身上带着一股阴沉气,就好像……”
“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耗子。”萧辞接道。
谭霁沉着脸点了点头。
“那不就清楚了,要么收到的传报有假,要么,就是那批镇北军被掉包了。”萧辞点评着,忽又问了一句,“你见着的那位参将,是不是同陆源走得很近?”
“嗯,所以他们极大可能是北境安排进来的。”谭霁应了声,随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先生,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内应是他们!”
“比你们早不了多少,”萧辞微微勾唇,“在你们设计捉那批蛮贼时刚巧碰了面。”
谭霁一脸惊愕地望着萧辞。
这句话的含义有点一言难尽。
谭霁哽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准了话头:“这些日子……跟内应暗地里对峙的是你们?!”
萧辞轻笑点头:“举手之劳罢了,我们在塞北好歹待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点进展都没有吧。”
“怪不得……”谭霁想起先前一桩桩一件件事,再望向萧辞的眼神有些复杂,“先生藏得这么深,害得学生还为这一股莫名其妙的势力忧心了好一段时日。”
萧辞被他逗笑了:“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我。”
谭霁错开了他的目光。
“哦,那是怀疑过了,”萧辞挑眉,“我挺好奇的,是什么让你打消了猜测?”
谭霁轻咳一声:“河道浮尸一案……我以为是这伙人下的毒。”
而谭霁始终不觉得萧辞是能狠到对百姓都下手。
闻此,萧辞微微笑了笑:“这事的确是意外,反正你已经知晓毒疫的前因后果,没必要再冒着让百姓惊慌的危险多此一举。”
确实是这个道理。
“你处理得很好,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萧辞说着,脸上带着一丝欣慰,“我当初确实没看走眼,你素来是个点子多的,当为谋士。”
谭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是,这冲动的性子还是得改一改,”萧辞警醒道,“别人也许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叫你多斟酌思量,不是说什么为你自己考虑,而是你就是这么个性格,不论碰到什么事,哪怕有多个抉择,但你只要挑中了其中一条,就认死了路,宁可补救,不会回头。”
“先生,这样不好吗?”谭霁不同意他的说法,“我不能为自己留退路,一旦退缩了一次,就会有接连不断的无数次。”
“如果有一天,我背后守着的是家国,我无路可退了,又该如何是好?”
萧辞听得他那一句“家国”,沉吟良久,终道:“等你到了年纪,自然会明白更多。”
两人互相争执不下,索性不再说了。
萧辞想,谭家三子当真是一样的性子,冷静时对事能认真到极致,疯起来除却自己的原则一概不入眼。
一人掌军,一人入政,余下一人眼见前途无量,大陈只要还有他们三人在,就始终不会倒。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谭霁就离开了回春堂。
他没有问过萧辞为何对于内应一事不开口,两人心照不宣,萧辞他们做的事就算谭霁不说,也总有明眼人看得出来,与其叫谭霁想办法为他们扯借口掩盖行踪惹人怀疑,不如将其一道蒙在鼓里,这样,谭霁始终是“纯善”的,他干干净净,毫无秘密,任何人都能轻易相信他。
暗地里,萧辞一直在为他铺路。
谭霁闭了下眼。
先生,你到底对我在期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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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督军府,小北早就候在门前,领着谭霁往回走:“延卫在等您呢!”
闻此,谭霁脸上又复笑意,他知晓,应该是军营的消息回来了。
匆匆推开房门,将小北遣出去,谭霁忙跑向段延风:“延卫!”
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神,段延风忍不住打趣道:“小谭公子有哪一回期待与我见面,是事出无因啊?”
有求于人的时候什么都好说,谭霁眯着眼笑:“讲不定就是下回呢,营中如何了?”
“还成,谭将军伤的是内腑,但好好修养就能养回来,现在能下地走路了,就是不便动气。”
“营中将士一般气不到阿姐,就是秦将军,也不会那么没眼色跑她面前犯傻。”听到谭鹤清的消息,谭霁先松下一口气,又转问道,“那镇北军又是怎么一回事?”
“谭将军的原话是,人确实是她派来的。”
谭霁微微拧眉:“阿姐派镇北军来,是担心加沙格对郡内下手。”
“我那日没见着来的镇北军,”段延风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对,“他们怎么了?”
“我怀疑镇北军被掉包了,”谭霁面色凝重,“所以阿姐真正派来的那批人,到底去哪了?”
段延风拍拍他的肩道:“凶多吉少。”
谭霁咬了咬牙。
“所以现在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了吗?”段延风又问。
谭霁摇头:“不知道,但想想也就清楚了,不是陆源的人手,就是加沙格的。”
“如果能伪作镇北军的话,只能是哈苏达了,”段延风分析道,“可你说的话,像是把陆源跟加沙格分开来看了。”
谭霁点头:“我还是觉得陆源他们不是全心向着加沙格,要是让我猜测,我更倾向于这批哈苏达是加沙格的人。”
“原因呢?”
“一,郡内的人难免会有个眼熟的,为了防止暴露,陆源不会用自己的人手,二,还是我当初的想法,加沙格要在郡内安一批人,他不够相信陆源,比起不断被剿灭的蛮军,镇北军似乎更为安全。”
段延风琢磨道:“所以这一战只是个时机,不管谭将军会不会派遣镇北军回来,加沙格都会调来人手。”
谭霁有些头疼:“攻城之战必不可少。”
“但是既然陆源已经知道他们身份暴露了,就不怕我们借机一锅端了?”
“你这样想想,我们现在是能缴了这一批人手,但又有什么用呢,还是不能挫败加沙格。”谭霁说道,“不过加沙格似乎并不知道内应暴露的事。”
“听说你们也没将此事告知谭将军。”段延风挑眉道,“是想让前沿安心对战吗?”
谭霁点头:“到时候加沙格肯定又要吸引前沿战力,再一边偷袭郡内,反正他们打起来太过胶着,两边短时间内都收不到郡内的传报,不如瞒着,也省了前沿分心。”
“还有个问题,”段延风继续道,“你就这么放心内应不会告诉加沙格?”
“放心吧,不会的,”谭霁笑了笑,“我之前一直没想通内应为何如此坦荡地暴露自己,但现在我想通了。”
段延风问道:“是什么?”
“因为他们从始至终,想要对付的都不是郡内,而是加沙格。”
谭霁又补上一句,声音有些冷:“为了他们的计划,甚至可以枉顾整个塞北郡的百姓。”
“传报使是他们换掉的,人是他们杀的,之前的毒也是他们下的。”
“不论他们心向何处,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了之后,他们都该死。”
段延风见谭霁说得有些激愤,忙伸手稳住他的身形:“谭霁,你先冷静,回头的事回头再说,我们先看好眼前。”
谭霁抬头望了段延风一眼,吐了口气,郑重点了下头。
段延风看着他,斟词酌句道:“你还记得之前叫我查探江锦身份的事吗?”
谭霁微愣,随即快言道:“不提我都快忘了,结果如何?”
“有些出乎意料,”段延风顿了顿,“我先前猜到了他是哈苏达,但没想到他的父亲是谁。”
谭霁被他这一下吊起了胃口,猛地站起身:“哈苏达大都因身份卑贱才被嫌弃,难道他父亲的身份很关键……”
“正是因为这个,才挑起了一切。”
对上段延风的眼神,谭霁忽的察觉到了什么,眼中略带惊异:“他的父亲……总不能是加沙格吧。”
段延风点了点头。
这一下,吓得谭霁又跌回座上。
“所以他们针对加沙格……”谭霁喃喃道,“所以这一切的主使是江锦,而不是陆源?!”
下一秒,他又否定了自己:“这也不对啊,江锦若是恨加沙格,怎么会同意跟北境合作?”
“你听我说,”段延风摁着他的肩,防止他又一激动瞎猜测,听不进人话,“这事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陆源五六岁的时候没了父亲,陆母一人抚养他长大,因为他母亲绣工好,两人勉强能靠这谋生,陆母生得太好,母子俩的日子又过得紧巴巴的,就有人起了心思,说互市上多的是有钱人,她这一手绣活又难见,绝对能赚上不少,陆母一时轻信,就给拐了出去。直到被北境人买走,才知晓自己被骗了,但为时已晚。那会买走她的北境人瞧她姿色绝佳,就供给了加沙格,加沙格也对这美人喜欢得紧,很是宠爱了一段时日,直到她意外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想起北境蛮人如何对待那些“野种”,便连夜徒步跑回了塞北,若非有镇北军发现了她的踪迹,她可能早与腹中胎儿死在大漠中。
失去母亲的陆源靠邻里好心抚养,再见陆母时,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也是那时起,陆源坚定了自己要入镇北军的志向,只惜后来没被看上,靠自己十年艰苦熬成了边城城防军的领军。
那时诞下的男婴就是后来的江锦,陆母觉得这孩子算不得完全的中原人,可对于亲生骨肉又割舍不下,便让其随自己姓江,陆源对这个亲弟弟也爱护得很,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上一辈子,不想过了两三年,母亲又因意外被北境蛮人掳走,加沙格只觉是小美人想逃跑,为了惩戒她,将其折辱而死。
陆源与江锦都长得像母亲,但过去了将近二十年,枕边人一茬接一茬地换,加沙格早已不记得当初自己看中的那个中原女人了。
“听说江锦恨死了加沙格,但相比之下陆源的感情要淡得多。”
陆源小时候常跟着亲生父亲跑,对于那个两次被迫抛弃自己的女人,除了知道母亲这一身份外,实际上没有太多的感觉。
在他认世的年纪里,邻里比母亲占的情分更重一些。
而在后来,这个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则成了他的全部。
“所以现在清楚的是,他们的目的在于报仇,而江锦对于此事看得更为紧要一点。”谭霁理清了思绪,“知道他们是怎么与北境达成合作的吗?”
“十年前吧,陆源刚入城防军,有一日在巡防的时候救下了从摊位逃跑的奴隶,那人是个哈苏达。”段延风解释道,“从那之后,陆源跟江锦就有意无意在收留照顾他们了。”
这般推知,比起在北境受尽欺辱,陆源这边更能吸引哈苏达们的靠近。
等到加沙格起了利用哈苏达部族的心思时,陆源已经养出了一群精锐的战士。
他除了合作,别无他法。
而陆源只用顺水推舟,就能得到靠近加沙格的机会。
他们不惜以郡内数十万人的性命为代价,就为了一报沉积了将近二十年的宿仇。
谭霁一开始就没猜错,内应有手段,也能狠下心,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能推翻北境甚至大陈。
但江锦天生就保留了加沙格那份野心,只是他盯视的不是某一片土地,而是一个人。
从江锦自愿暴露身份的那一刻起,谭霁就明白了,他甘愿以自己的命结束这场恩怨。
只是这十多年的局,不是一两条命就能偿还的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