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两人对着沉默了好一会,没等到回应的谭鹤洵微微摇了下头:“罢了,殿下您自己有想法,也不是我一个外人能管得住的。”
段随雨动了动唇,到嘴边的话还未出口,谭鹤洵就打断了他:“旁的话就无需说了,殿下,臣只是来同您商议要事的。”
段随雨望着他,只得轻轻吐了口气,在人对面坐下。
“东洲现在出现了不少流民,洛、沌洪涝才止,渚良又闹春荒,还有汴溪小范围发了病,百姓们等不得太久,每拖一日,死的人只会更多。”谭鹤洵直言道,“殿下,我想请命前赴东洲。”
段随雨默了一会,拿出当初建元帝抛给他的问题:“宋大人尚在塞北,右侍郎缠绵病榻,你这一走,刑部就空了。”
“殿下不是早就有打算了吗。”谭鹤洵静静道,“您拉拢关奉舟,说到底,还是为了‘人才’二字。”
“只要您想,刑部就不会空。”谭鹤洵看着段随雨,一语双关道,“殿下何必拘于臣一人。”
段随雨脸上没了笑意,问道:“你就这么想去东洲?”
“并非我想,若是其他地方有难,无论塞北,边南,甚至西邯臣也是去得的。”谭鹤洵回答道,“国泰民安,这是殿下的愿景,臣只是当为我大陈鞠躬尽瘁。”
“你完全可以……”
话未说尽,段随雨就在谭鹤洵坚韧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末了只改口道:“我明日朝上会提及此事。”
谭鹤洵点点头:“那臣告退了。”
“子洵,”段随雨喊住他,“待得江山平定。”
余下的话他未说尽,谭鹤清却听得明白。
“若当真能见到那一日,”谭鹤洵没有看他,只淡淡回道,“我大陈当绵延万世,福泽万顷。”
段随雨盯着他:“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此事。”
“殿下,您是天潢贵胄,当配贵门玉女,宋家小姐是个好人选,您切莫负了她,”这回,谭鹤洵抬起头,对上了段随雨的眼,“您更不该妄自菲薄,草芥之辈,不该留于您眼。”
段随雨沉默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嘲笑笑:“子洵说的是。”
“但我既为如此尊位,我想要什么,别人也拦不了我。”
谭鹤洵眼角微搐,不再说什么,辞别转身离开。
隔日早朝,御史台由沈漾起头,直述东洲五郡惨状,流民泛滥,天灾人祸不断,直喝五郡官吏目无法纪,当派黜陟使前去整治。
沈漾言辞激愤恸然:“陛下!如不早日整改,五郡岌岌可危啊!”
朝上众官被他一这席话说得心颤。
类似的言语御史台不知说了多少回,东洲也不知派了多少批官吏过去,可没有一次真正成效,偏偏沈漾这人的嘴跟开了光似的,同样的一套说辞,被他翻来覆去地说,居然至今没用废过。
旁人不知道心中何感,但陛下总能被他打动。
当沈漾说出“黜陟使”时,就有人想劝拦下来,结果建元帝直接道:“爱卿言之有理,东洲实乃大陈重地,诸位可有适合的人选?”
诸官:“……”
有人讽刺道:“沈御史如此关心民生,何不主动请辞?”
沈漾对着他笑:“沈某也愿为君分忧,可惜沈某位列御史,不通此道。”
诸官:“……”
就冲他这张嘴,鬼才信了他的不通此道。
正当时,谭鹤洵迈出一步,开口道:“臣愿自请前往。”
朝上众官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建元帝也看了过来:“谭侍郎认为能担此事?”
谭鹤洵目光坚定:“臣愿为我大陈倾尽全力,东洲一日不安,臣一日不归。”
建元帝又看向众官:“爱卿们觉得如何?”
有眼尖的立马附和:“谭侍郎才高八斗,定能复安五郡。”
也有见不得的人找借口道:“但这刑部总不能一日无官吧?”
“关于刑部官位悬空一事,吏部自会招选能人,”段随雨开口辩言,“再者,又不是除却尚书侍郎,刑部就没人了,不少官吏都能往上提一提,也担得了事。”
建元帝见段随雨说得云淡风轻的模样,若不是人昨晚在自己殿前跪了小半夜,他差些就信了太子当真是心甘情愿说出此话的。
“谭侍郎确有其才,是我大陈之幸,”建元帝缓缓道,“黜陟使一职交予你,东洲安定指日可待。”
谭鹤洵垂头听命。
“但是,”建元帝转而道,“现下东洲祸患,也有塞北战事影响,爱卿现下请行,不妥,待得宋尚书归都后再议。”
谭鹤洵微怔。
众官愣然。
段随雨松了口气,偏头看去,见着谭鹤洵一脸凝重的模样,目光一触即收。
下了朝,沈漾走到谭鹤洵身边道:“子洵今日好是威风啊。”
谭鹤洵淡淡瞥了他一眼:“榭光兄也不差。”
“那哪能跟你比啊。”沈漾笑着说,“自请赴任,大义啊子洵兄。”
谭鹤洵不同他闹,转问道:“你是不是跟太子串通好了?”
“你怎能这样冤枉我,”沈漾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说道,“我这不是帮着你的嘛,至于殿下做了什么,我可一概不知。”
谭鹤洵也没想着怪他,他早知道段随雨会找理由拦着自己,虽想不通他是如何劝通陛下的,但现在确实没机会了。
“那麻烦榭光兄帮个忙,”谭鹤洵忽想到一计,“能送我去塞北吗?”
沈漾:“……”
沈漾吸了口气:“子洵,你跟殿下可当真要了我的命。”
但谭鹤洵终究没能如愿前往塞北,三月底,塞北遭袭,全郡彻底封锁了起来。
身在前沿的谭鹤清率军再次与北境交锋,加沙格这次真正放出了哈苏达的野兽,重创镇北军,但好在没让北境的军队闯进郡内。
杜启明年纪上去了,心胸总是气闷,接到谭鹤清重伤的呈报,他差些又犯了心病。
谭霁马上咐人照看他,待得确认人无大事,才沉着心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公子,你也别太忧心了,”小北一边帮他整理床铺一边说,“虽说大小姐伤得不轻,但不是还没重到要命的地步嘛,安安心。”
谭霁坐在桌边,手上一下没一下抠摸茶碗:“说是这么说,但谁能全然放心呢。”
“我想回军营看看,但阿姐要是站得起来估计能给我打回来。”想到这,谭霁忽感叹道,“早知该给家里递个信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早知不早知的,”小北坐到他对面,“公子若当真愁,不如跟我唠嗑唠嗑。”
谭霁眨眨眼:“报上还说,阿姐遣了一支镇北军回来。”
闻此,小北皱眉道:“军营现在不缺人吗?怎么还遣人回来了?”
“不知道,”谭霁嘟嚷,“估计她有自己的布置吧,杜军已经叫人准备迎接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说是先等营内稳定下来。”谭霁眯了眯眼,看向小北,“你怎么这么关心军营的事?”
“上回小公子进营我就在想了,”小北笑着回道,“镇北军是不是很厉害啊?我听说他们一个人就能顶一支兵队!”
“你这是打哪听来的谣言啊,”谭霁忍不住笑,“再怎么样,镇北军也是人,只是因为阿姐,他们才被神化了。”
“哦,这样啊。”小北微微有些失望。
见他这副模样,谭霁又有点不忍心:“不过他们确实厉害,营内的氛围也很热闹。”
小北又跟着笑了:“真好,我就知道会这样,大小姐管治的地方,总是那么简单纯粹。”
谭霁应道:“是啊。”
因为谭鹤清太强了,她可以成为任何人的信仰和支柱,这一点,哪怕是谭鹤洵也打马莫及。
也是因为如此,一旦她倒了下来,想要摧毁安宁景象只在刹那间。
谭霁又想起谭鹤清受伤的消息,叹了口气。
他大概知道谭鹤清派兵的原因了。
午时,谭霁与段延风走在街上,顺着依旧没几个人的街道朝城防所走去。
“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但这么做当真有用吗?”段延风走在谭霁斜前方,微微替他挡住风沙,“北境不见得有那么聪明,能猜透这些。”
“但也没别的方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谭霁叹了口气,“总不能直接把陆源拉到众人面前说,蛮军都是他杀的,这么说也没人信啊。”
“天意弄人,”谭霁感叹着,望着前面不远处的城门,“这场赌注有点大。”
段延风顿了顿,说:“我这有个不知道算不算好的消息,听听吗?”
谭霁转去看他:“说。”
“县令那天去城防所见面的人找到了,”段延风道,“是江锦。”
谭霁蹙眉。
“怎么样,有点出乎意料?”段延风看着他的神情道,“你那天说,他们不至于派个重要的人来解决县令,现在还这么想吗?”
“两个猜测,”谭霁分析道,“要么是江锦这个人确实没问题,要么,派江锦去见面就是为了让县令相信刺杀郡守确实是给他的任务。”
段延风点头:“我倾向于后一种。”
谭霁轻“唔”一声:“有没有什么办法,去查查江锦的身份?”
“行,最多三天,我去查。”段延风应道。
两人走着,谭霁忽道:“城外不是互市吗,怎么现在还开着?”
“这回两军打得急散得也急,估计短期内打不起来了,互市就没撤。”段延风提议,“来的这些日还没好好玩过吧,去看看吗?”
最近谭霁心思有些重,想着放松一下也好,于是点了点头。
段延风带着他在每个摊都待一会,谭霁玩得兴起,瞧着每个玩意都有意思,直到路过一个糖画摊,他忽的走不动步子了。
段延风好笑道:“旁人来互市,哪个不是冲着异族风物去的,你怎么净看些郡内都有的东西。”
谭霁没转头,但还是嚷了句:“我瞧着这些挺好呢,不比外族的差。”
谭霁自幼关着府中,从未上过南都的大道,现下见了这些,远比外族风物更吸引他。
随即,他看中了一支糖画,对那摊主说:“我要……”
话说着没了音,谭霁乍一想起什么似的,呆愣在原地。
段延风笑着拿出铜钱,替他付过:“出门不带荷包,这是个什么习惯?”
谭霁抿抿唇,没说话。
若是在以前,他不需要带荷包,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而现在出来了,又没好好逛过。
段延风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将糖画递到他面前:“尝尝,甜不甜。”
谭霁接过,道了声谢,他轻轻咬下一小块糖,拉丝而不粘牙,微硬的口感变得绵软,抿在嘴里等它自己化开,沁出的糖水甜中微微泛酸,很是叫人满足。
见着谭霁脸上的笑意,段延风也忍不住轻笑。
这么嗜甜,果然还是个孩子。
段延风眼睛一瞟,瞧见了另一摊上的物件,待谭霁回过神来,才发觉身边没了人。
“小谭公子,看这边。”
谭霁寻着声音转过来,先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红色的小福袋,上面用染金的丝线细细绣着花纹,瞧着很是精巧。
谭霁愣愣看着那小福袋,一时没反应过来。
“接着。”段延风说道,随即松开手,谭霁忙空出手接住,他下意识捏了一下,摸到了一小只硬物,似乎还有别的东西:“这是什么?”
段延风没直说,笑着哄他:“打开看看。”
谭霁“哦”了一声,将糖画递给段延风,自己慢慢拆开那只精致的小福袋,里面是一块玉,还有张符纸。
他只看了一眼,就好像猜到是什么了。
果然,下一秒,段延风轻声说:“平安符,带在身上,以后就不会出事了。”
谭霁又从小福袋中拿出那块玉,小小一块,玲珑剔透的,一看就知道是上品。
谭霁比了一下玉的大小,对着段延风笑道:“这福袋是专门用来装玉的吧?”
“是,只有平安符是旁边摊上买的。”段延风笑了笑,“这玉是陛下赐的,现在送给你。”
“我怕随手买来的平安符不灵,但这块玉开过光,只要你随身带着,就算会出事,我也能及时赶来救你。”
谭霁抬头看着段延风,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复他。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谢谢。”
谭霁知道段延风是怕他因为谭鹤清出事受影响,没想到这人居然会这样花心思来哄自己。
“放心吧,都会变好的。”段延风安慰道,“你若当真放不下,我陪你去军营走一趟。”
谭霁笑着摇头:“我都十七了,不能总是给人添麻烦。”
“从离开家那一刻起,我就想过,我不能再生活在所有人的保护下了,”谭霁目光微凝,稍显锐利,“我要自己支撑起一片天地,护佑万生。”
看着他满眼坚定希冀、初露锋芒的样子,段延风轻笑一声,跟着说:“好,我替万生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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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四月,塞北风沙又起,在郡内还未能有多大感觉,驻守于前沿的镇北军却真切体会着饮风吃沙的日子。
夜半,谭鹤清掀开了营帐,正在商议布置的崔明昌率先看见了来人,眉头微皱,匆匆赶上前扶住她:“将军,这么晚了,您怎么还过来?”
谭鹤清撑着崔明昌的手,朝跟着迎上来的秦卓点点头,一边回道:“我又不是快死了。”
崔明昌听不得这种话,当即就想说上两句,但念及谭鹤清脾脏受创情绪不得大变动,只能转口道:“现在运调都差不离了,您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
秦卓拿来张椅子方便谭鹤清坐着,她搀着两人坐下,缓缓吐了口气,随即轻声道:“你们安排,我放心,此番过来是有别的事相谈。”
这话一出,崔明昌似乎预料到了她要说什么,眼角一抽,他急拦道:“将军,镇北军现在还缺不得您。”
“知道,但也该慢慢过渡了,”谭鹤清轻轻吐了口气,“这次若非准备得太仓促,也不至于损失成这样。”
一旁一直没吭声的秦卓忽然开口:“都怪我,将军器重我,我却……”
“怪不了你们任何人,”谭鹤清拦住他的话音,“计策我定的,命令我下的,责任在我,不要再争责。”
军医说谭鹤清不能动气,她稍稍提了点语气,秦卓就不敢抢话了。
谭鹤清各看了两人一样,下定决心道:“彻底打败北境之后,镇北军这担子就交给你们了。”
崔明昌动了下唇,话却没说出口,秦卓则紧紧握着双拳。
“我在哪里都能护佑大陈,”她的语调轻下来,目光难得有些柔和,“但镇北军不是我的私兵,他们应该听命于帅令,而非我谭鹤清这个人。”
“世人多道定南军是楚家军,但没人会说镇北军是谭家军,因为在世人眼中,我谭鹤清不是隶属于哪一家,甚至都不单是个人了。”
“‘谭鹤清’已经成了镇北军支撑的信仰,是能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号。”
“可我终究会离开,我走了,敌人可以轻视,但镇北军不能自个垮了。”谭鹤清望着秦卓说,“秦卓,我要是把帅印交给你,你撑得起整个镇北军吗?”
秦卓沉默了。
“总有一天你会面对敌情时只能自己下决策,与其自责,不如多学学如何调兵遣将。”谭鹤清对他道,“下一回,说不定就没有我来给你救场了。”
在谭鹤清的注视下,秦卓只能半跪在地:“末将领命,绝不负将军期望!”
谭鹤清又转向崔明昌:“你同老秦,是我最为器重的二人,明昌,我知晓你冷静心细,日后你得多盯着点他,莫叫这莽夫气急坏事。”
崔明昌抬手垂头:“属下明白。”
谭鹤清拍拍他的胳膊,这就算是过去了,随即转问正事:“郡内如何了?”
“今日午时已出发,这会约摸也该到场了。”
谈及此事,崔明昌面显犹豫:“将军,那封军报……”
“等着看吧,我也不希望会出事。”谭鹤清目光微凝,“内忧不除,何以安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