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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八面玲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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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立亭出身高门,又是嫡出,身领校尉之职却整日守在英国公府。他家的大兄对此是颇有意见,总催着想叫他去换了差事,好在仕途上多帮衬些家里。

    另一边,他成婚已近三年,膝下还是无所出。家里催着他生子,又想着法劝他纳妾,时常会闹得不愉快。

    “这次是叶婉蓉。除夕晚上阿娘留她守了岁,隔天她就说要抬她身边的丫头做姨娘。我说了不用,她便在家闹脾气,在房里吵着要死要活的。”温立亭说话间眉头皱了起来,手里的小锤也被敲得出了好大的响,显然是心绪不佳,“家里实在待不住,不如回来。”

    看来他是气的狠了,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诶,手上留些劲,莫要敲坏了我的墩子。”谢珽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再这么用力地锤着墩子上的铁盘,口中说道,“你们倒是各个都爱在我府上躲清净,也不管我这些个物什的死活。别拿那些石块出气了,来,我给你煮茶喝。”

    说着话,她把人从一楼的东间叫到了楼上的内室。

    墨书在那里摆了软塌和方几,还留了人在那看炉子煮水,是供她累了歇息的。挥手叫小丫头退到了楼下,谢珽自己净了手,提了热水洗起了茶具。

    温立亭的家事啊,没什么解法。

    她现在肯定是不愿放温立亭走的。而温立亭大多时间都跟在自己身边,不常回家。要是回家呢又总闹得不甚开心,于是就更不爱回家了。

    他们夫妻关系这般,能有什么子嗣的事?

    不过对这件事,谢珽只是故意不提罢了。

    不愿意碰叶婉蓉是温立亭的事,她从没这样要求过他。

    “她也不容易。当年说亲的时候你也不见对人家不满意,现如今嫁进你家这么多年,你不大回去,她又一直无所出的。她的日子过得必然是不容易的。”谢珽一边把茶具一个个从滚水里烫过,一边说道,“嫁做人妇,求得不外乎就是夫妻恩爱,母慈子孝这两件事。如今她一样都没有,在你家那样的深宅里,熬得想必辛苦。”

    “我不同意纳妾如何不是为了她?你说她不容易,我成婚后又何曾待她不好过?”温立亭掀袍而坐,看着谢珽难得亲手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闷气似也流动了起来,叹了口气无奈道。

    他也知道叶婉蓉所求,只是事事难两全。

    他的心里都是谢珽。每每见到叶婉蓉哭,他就会想到谢珽的红眼睛。

    如果……他是不是就能和谢珽成为堂堂正正的夫妻……名正言顺地保护她……

    谢珽听了这话,心里冷笑。

    是不曾待她不好,也不曾给她妻子般的爱护。说到底,不过是叶婉蓉的所求非他所给而已。

    可是呢,人总是想要的太多,不愿舍的也太多。最后受伤的总是这些想不明白的可怜女子。

    强求啊,伤的总归是势弱的那个。

    谢珽默默取了茶,沸水滚滚而下,激得蜷缩着的茶叶在茶盅里随水流漩起,不受自控。

    “回头我叫墨书去剪几支金丝梅,晚些时候你差人送回去。明日宴席你家不也来人吗,别叫她出门抬不起头。等下次休沐回去,你也别再这样离家躲清净了,好歹歇在府里。”

    谢珽倒了洗茶的沸水,缓缓地给茶盅加着新水,让水流缓缓从内壁流下,一点点地托起被泡开的茶叶。

    清茶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散逸开来,满室茶香。

    好在哄姑娘家开心的事情,谢珽是信手拈来。

    叶婉蓉不知是她在背后搅她的家事,但她自己知道是她为了一己之私害的叶婉蓉在温家熬日子。

    她放不开温立亭,但也没有想害叶婉蓉的坏心。这种小物好歹能让她日子过得不那么绝望。

    两人沉默了半晌,谢珽突然问道:“立亭,你这般日子过得舒心吗?”

    没等他回答,她又叹了口气,放下了端起的茶杯,轻声说道:“你与她要个孩子吧。我又不曾为你守身如玉,你又何苦如此呢?”

    她终究还是不忍心,对温立亭,对叶婉蓉。

    “你也这么说?”温立亭捏紧了茶杯,语气悲愤道。

    “我的身子,你也是知道的。以后陪你过日子的是终归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你不该得个孤独终老的余生。”谢珽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难得得这般真挚。

    只是她的语气像极了暮年老朽在交代后事一样,全然不像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郎。

    谢珽的身子……温立亭沉默了,随后而来的是一股悲凉,心疼,无力和再难抑制的愤怒。

    确实,谢珽的身子远不如众人以为的那样好,甚至比体弱多病还要再差些。

    英国公府的世子身体不好是装的,这样想的人很多。但谢珽的身子是真的不好,只是她瞒得太好了。

    英国公府里实际偷偷养着一个不出门看诊的大夫,因为谢珽常常会要施针用药。

    府内后院的花房里全都埋着药渣,只有谢珽公开闭府养病时才会有药渣倒到外头去,但也是被挑拣过的剩药,免得有心人探得她的真实病情。

    本来静养能好转的病又因她总是出门饮酒赴宴,去听戏听曲的,又纵情声色,思虑过重,一年重如一年。

    温立亭噤声看着面前安静地在添茶的人,心里清楚,她现在是连跑跳纵马都禁不住的弱身子,不过是看着好的假模子罢了。

    他替谢珽瞒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她真实的病情。

    谢珽一般也不会与旁人提及自己的身子如何。

    她平日常骗人,骗他们自己生病了,骗他们自己没生病,骗他们自己要养病,骗他们自己无事,骗着骗着她也时常忘记自己是羸弱的身子,忘记自己早就是残躯一副,苟活而已。

    只是弟弟回家的这些日子,她看着年轻力壮,身姿矫健的阿苋,会突然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筹谋。她前所未有地想多活些时日,再为弟弟,为父母,为谢氏多撑些日子。她经营地再久些,也许交到弟弟手里的谢氏就不会如五年前那般破败。

    将心比心,她觉得自己许也不该对真心待自己的温立亭这般残忍。

    他毕竟帮了自己许多。

    “廷玉,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也自知后果。”温立亭握住了谢珽冰凉的手。

    她的指尖因热茶而微微发热,但手背依旧是凉凉地,温立亭握住的时候掌心就是一阵寒冷,冰得他只想替她温着,护着。

    “阿姐,我来同你一道用午膳。”楼下传来踏梯的脚步声,是谢飞白忙完了手头的事来见雨阁找谢珽用膳了。

    两人松开了手,但方才的气氛却没这么快就被遮掩。

    谢飞白提着长摆登上二楼后,见到在煮茶的二人,敏锐地觉得这里方才似是聊了什么,氛围有些奇怪。

    “温兄也在。”谢飞白一揖,看清与阿姐对坐的人是谁后面上多了几分意外。

    温立亭有神策军的官职在身。

    赶上正月里京都的热闹非常,京兆府的府兵和金吾卫不是轮休或有要务,就是在街上巡查守岗的。因为正月里贵人们进出宫门频繁,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这些皇宫禁军也会在京都要道轮番执仗。

    所以他倒是没想到正月里能阿姐的见雨阁碰见了温立亭。

    “姐姐,你们方才在聊什么?”他坐在了谢珽的身侧,自然地试探道。

    “立亭来与我说明天英国公府宴请之事。”谢珽给谢飞白也斟了杯茶,面色平常地回答道,“你那可是忙好了?”

    “宴请要用的物什都取出来清点好了,明日一早找赵管家会领人都置好。厨房的帮手也都入府安顿好了。我来之前楼外楼的掌厨已经开始备菜了。听墨书说阿姐还没用午膳,我便先来寻阿姐了。”谢飞白回答道。

    他十一岁就跟着小舅卫冼去了南闵军中历练,十三岁上阵杀敌。十四岁任小旗时,率十二人强突破围,为困军报信求援,终扭败为胜大挫金军。随后跟随小舅接连清洗边境游散金军,最终金军退兵,换俘求和。

    但来了京都后,他习惯的那些军中规矩显然并不合适,幼时家里学的也不全然能派上用场。

    如阿姐说得那样,他和明心常年呆在军中,不精通持家之道,也不通晓寻常家务。这次举办家宴正好能让他知晓些如何操办这些俗事,也能教他体会一两分持家不易。

    他深知这是阿姐在教他,是为他好,是以跟在赵管家和墨书墨棋身后认真地学了不少。

    “阿苋这几日也辛苦了。”谢珽轻拍了拍阿弟的后背,又转头对温立亭说道:“阿苋在京都认识的人不多,明日还请立亭多照看一下他。”

    这事谢珽是当面问的,温立亭也不好多说,只应了下来。

    而谢飞白只当这是方才他们商量过的,只当方才进门时的氛围是因他突然打断了二人交谈所致,不再多想。

    温立亭被谢珽留下用了饭。

    在外人面前他一向话不多,席间不大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只是目光时常停留在谢珽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庞,亲昵地不见一点方才二人私下说话时的迟迟暮色。

    可见谢飞白于她,还只是英国公府胞弟而已。他在心里评断着,并未说出口。

    “温某不打扰二位了,多谢世子殿下留膳。”

    饭后喝了一盏茶后,温立亭就起身告辞了。

    以往他在家里吵了架躲出府时,能在谢珽这个见雨阁连呆好几日,替她锤石磨粉,或是喝茶赏画,总之能待到他心情舒畅。

    如今谢珽府中有了弟弟,他亦不能同以前躲在她身边了。

    新年,终究不同旧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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