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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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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已经在做离婚谈判……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作为c市学科最齐全、技术力量最雄厚的三甲医院,就连夜幕高挂的时候,灯火明亮的大门前也不乏慕名就医者。

    一楼的急诊大厅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楼层越往上,人烟就越稀疏。到了十一楼肿瘤科的地盘,不但人变少了,空气也仿佛稀薄了,空荡荡的走廊里听不到一声大声说话。

    深夜十一时,原本该是安静的时候,一间房门紧闭的病房里却传来持续不断的呜咽声。许久后,卫霓走了出来,哭声却还在身后继续。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门后的哭声,垂下眼走向张楠金的办公室。

    按理来说,今天不该她值班,晚八点的时候她就应该换回下班的私服,可是医院里的工作,常常没有“按理来说”。

    敲了三下同样义务加班的副院长办公室后,门里传来张楠金低沉的女声:

    “进来。”

    卫霓开门走入。

    张楠金从几重小山般的文件后抬起头来:“怎么样了?”

    “……患者只接受放化疗。”卫霓说。

    “你也没办法?”

    卫霓摇了摇头。

    “真是胡闹。”张楠金的眉头拧了起来,“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比起来,难道她还分不清谁更重要吗?”

    卫霓心绪复杂,缄口不语。

    这名患者,几乎所有轮值到肿瘤科的医生都被张楠金死马当活马医地派去做她的说客。

    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包括她的家人、夫家出马也是如此。

    即便所有人都清楚告知她,癌细胞已经从胃部转移到卵巢,只有切除卵巢,并且引产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她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她依然冥顽不灵,只愿接受最保守的治疗。

    按照这名患者目前癌细胞的扩散速度,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张楠金疲惫地叹了口气,不看卫霓,挥了挥手:“……算了,我们已经尽力了。她既然决意要选孩子,那就随她去吧。”

    张楠金严厉的面孔少有的露出了一抹温和,轻声道:

    “耽搁你这么久的下班时间,辛苦你了,快回家吧。”

    卫霓用上下级的方式礼貌道别后,走出副院长办公室的门,轻轻带上房门。

    她的加班只是偶尔,张楠金的加班则是家常便饭,作为医院高管,她本不必如此繁忙。看着张楠金,卫霓常常感叹

    <,她年纪轻轻就能升至三甲医院的副院长,实在是理所当然。

    相比之下,自己付出的努力则远远不够。

    受到张楠金激励,她回到医生办公室后,又在一堆病情报告里逗留了两个小时,才换回私服正式结束一天工作。

    下班后,她才看到手机上来自成豫的四通未接来电。

    除了未接来电,沉寂已久的解星散的聊天界面还留有一个消息已撤回的记录。

    卫霓怔了怔,试着给解星散回了个电话,漫长的嘟声之后,通话自动挂断。卫霓才又给成豫发了一条信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刚下班。”

    三十日约定已经过去大半,她的决心依然没有改变。

    她不能否认,在这段时间内或许有过动容,但未曾有过动摇。

    这段时间,父母频频来电,不是叫她回家吃饭,就是约她一起看电影。

    卫霓知道他们是怕她想不开,所以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但其实,随着时间流逝,痛苦的渐渐麻痹,她已经能感受到,那片曾经笼罩她的阴影,已经逐渐远去了。

    她重新感受到餐桌上独属于家的温情脉脉,夕阳悬挂在摩天大楼边上的惊心动魄,还有重新与世界联结的充实滋味。

    她不再是那个被以爱之名囚禁的笼中鸟,瓶中花。

    夜已过半,住院大楼外夜星满天,值班保安正在对稀稀疏疏的来人测量体温,登记场所码,急诊大厅里的灯光透过自动门,照得门外亮如白昼,坡道下则黑黝黝一片,只有昏黄的路灯点缀夜色。

    卫霓走出自动门没几步,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解星散坐在和上一次相同的花坛角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既没用动作吸引她,也没用声音呼喊她,如果她没有习惯性地往上次看见他的花坛角落望去,她根本不会知道,他曾再一次出现过。

    时隔大半个月,就在卫霓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屋檐下亮如白昼,花园里树影憧憧。两人隔着灯火沉默地对望着。

    一眨眼,夏天就快过去了。

    最后的花香夹在残留热气的夜风里,凭空生出一抹伤感。

    终于,他起身朝她走来。

    不由自主地,她也迈开脚步朝他走去。

    在灯火通明和晦暗不轻的分界线,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大约是久了未见的错觉,卫霓觉得他瘦了

    <不少。

    阴影重叠在他骨相清晰的面孔上,像大师手下灵活的画笔,清晰勾勒出粗犷的高鼻梁,深邃的眉骨和眼窝,还有那双不在主流审美,平时不笑时显得尤为冷酷的单眼皮。

    但是卫霓知道,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鹰,满眼都是自信的光芒。

    她最初被成豫吸引,也是相同的原因。

    或许,她爱的只是那种自己不曾拥有的,个性的颜色。

    “……喝杯咖啡吗?”她说。

    “……嗯。”解星散说。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上次的事,谁都没有说起这失去联络的二十多天。

    就好像多日前在这门口的漫长一眼,只是各自梦中的一个想象。

    凌晨还在营业的咖啡厅肯定有,只可惜c市没有。

    两人骑着摩托转了大半个c市,最后还是进了一家安静的酒吧。

    酒吧灯光迷离,因为工作日的关系,只有一两桌客人。穿着酒保服的调酒师站在吧台后,正在调制一杯颜色绚丽的鸡尾酒。小而精致的舞台上只有一名女歌者,唱的也是悲伤的情歌。

    两人面对面坐在酒吧角落的一个卡座上,许久都没人说话,解星散的五官比平时看上去更冷厉,他似乎怀着心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偶尔看向卫霓,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卫霓心中也怀有心事,一杯调酒下肚,她忽然问:

    “如果是你,你未出世的孩子和你自己的生命,只能选择一个的话,你会怎么选?”

    解星散沉默片刻,说:

    “我选自己的生命。”

    “那你觉得,是自己做决定舍弃孩子更痛苦,还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孩子来过更痛苦?”

    解星散半晌没说话,定定看着卫霓的眼睛好一会。

    “你这是什么问题?”

    “……可能就是人们说的狂想吧。”

    “这就是做医生的狂想吗?”解星散仰头喝光手里剩下的半杯酒,嘴角浮出一抹哂笑,“我一般狂想自己在鸟巢上音乐节。”

    两桶调酒下肚,即便是解星散这种常和酒精打交道的人,也不由醉了。两人走出酒吧的时候,他已经头重脚轻,走路踉踉跄跄。

    卫霓有良好自知自明,从头到尾只喝了半杯,虽然脸上有些热气,但也仅限于此。

    看着解星散的醉态,卫霓无视强烈坚持“我没醉”的解星散,将他塞入了出租车,自

    <己也坐进了后座。

    “你家位置。”卫霓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解星散报出地址,出租车向着目的地驶去。孤零零的摩托车停在路边,等着明天解星散酒醒后再来接他回家。

    半个小时后,卫霓扶着身体滚烫的解星散走进了一栋老式住宅楼。

    滋啦滋啦的昏黄灯泡随着两人一重一轻的脚步声,陆续点亮了黑黝黝的楼层。解星散似醒非醒,在卫霓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爬着楼梯。

    到了他家门口,卫霓从他兜里翻出钥匙,找到家门那一把插入钥匙孔,说:

    “进去吧,我走了。”

    人刚转身,就被一只发烫的手给握住了。

    解星散背靠在门上,面颊染着醉意,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亮得惊人,眨也不眨地看着卫霓。

    他身形高大,这一刻却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竖着尾巴,湿淋淋地站在暴雨中。

    而她是唯一可以帮助他的人。

    年久失修的电灯在楼道里发出电流的声音,昏黄的灯光时断时续,卫霓再次注意到他手上的青色胎记,像是某种疼痛的淤青,生长在他的无名指上方。

    一只扑棱的灰色蛾子从角落蹿起,飞过两人联结的双手,目标明确地扑向闪烁的灯泡。

    滋——飞蛾触电般飞开。

    转瞬,又扑了上去。

    沉默熄灭了楼道的光,只剩下彼此的脉搏还在跳动。

    卫霓将自己的手腕一点一点挣脱出来,他试图挽留,但没强留。她的手完全挣脱出来时,近在咫尺的呼吸变急促了。

    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卫霓的其他感觉都变得格外敏感。

    手机震动的声音,手腕残留的温度,解星散身上散发的酒气,都比往常更为强烈。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的“成豫”二字醒目地亮在黑暗的楼道里。

    手机还在震动,她伸出右手,想要按向手机。

    解星散再一次捉住她的手,这一次更加用力,更加迫切。

    卫霓抬头向他看去,手机幽幽的光线映在他脸上,她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也看见了第一次在他不可一世的脸上出现的祈求。

    “……别接。”他说。

    楼道内灯光骤亮。

    他的声音是清醒的,他的神态也是清醒的,那些装出来的踉跄和虚弱,在这一刻终于褪去了伪装。

    醉酒的神态可以模仿,体征却模仿不

    <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卫霓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却还是装作不知道。

    像飞蛾明知火堆的炽热,却还是闷头飞了进去。

    她已经不是二十岁了,却还是像二十岁一样,为同样的勇气、自信、热情心动。

    “……别回去。”他说。

    “这是我丈夫。”卫霓说。

    “我知道。”解星散说,“你很爱他吗?”

    “曾经很爱他。”卫霓顿了顿,“……爱到万事以他的喜怒哀乐为先。后来才发现,这份爱只束缚住了我自己。”

    “现在呢?”

    “现在——”卫霓说。

    她摁断了成豫的电话,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和他说话。

    “我们已经在做离婚谈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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