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立秋,暑气渐消,吴清荷晨起洗漱完毕便骑马出府,今日外头热闹得如同要过节一般,街上的小贩正议论着归人,吴清荷顺道听了些。
“你可见到你妻主了?”
“那是自然,凌晨就回家了,将军体恤,早几个时辰放假,我这才一睁眼便见着她。”
张姨昨夜便告假归家,想来母女二人应该已经团聚。
京郊有大片的田野,浓郁的绿蔓延整片山谷,吹过的风都带着泥土的清新,张姨一家就住这,吴府里没事的时候,她就回来做农活,门前一片绿油油的小菜地,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好。
“张姨,琴姐!”
月亮打个鸣,顺着吴清荷的指令停在间小茅屋前,院外的栅栏边早停了匹马,马蹄上净是沙土,她刚翻身下来,茅屋内就传来阵动静,木门一开,走出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女人,手里正捏着几个未洗净的玉米。
“娘,小女君来了!”
张琴先是一惊,接着喜上眉梢,忙不迭放下玉米,咧嘴笑得比花还灿烂,牵着吴清荷就要往屋里走。
屋内简洁又干净,吴清荷进门瞧见地上铺满黄灿灿的玉米,张姨就坐在屋里,笑吟吟地拎着水壶倒茶。
“来得真早,琴妞,女君可是专门为了看你来的!”
吴清荷附和着张姨点点头,伸手捧过碗喝水,几年未见,琴姐长得更成熟了些,其余变化不大,笑容憨憨的,眼神清澈又温暖。
张琴上下瞧着她,像是看许久未见的妹妹,看哪都觉得好。
“俺走的时候,小女君还小脸肉肉的,如今竟如柳枝抽条,好看得我差点认不出!”
“是嘞,小孩就是这样,一天一个样。”
屋里便这么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听她念叨起自己从前的样子,吴清荷脑子一懵,嘴里的热水来不及咽,呛得咳了几声,张姨心头一紧,赶忙伸手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咱们女君不仅模样变了,箭术也有所长进,前些日子我看女君练习,竟是箭无虚发,琴妞,你在军中也长进不少吧?快带着女君切磋切磋,你俩好久没凑一块了。”
张姨想赶两个孩子出去玩,张琴却是一怔,磨蹭蹭地不肯起来:“娘,俺若是出去,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这刚到手的生意,今日就要忙完的,可不能丢了嘞。”
见女儿不肯动,张姨刚要劝,吴清荷却反应快一些,一瞥满地的玉米,问张琴道:“今天要把这些送进城里?”
她心中暗自估算,这若要全由一个人来做,确实是很艰辛的事。
“今夜有烟火,城里的酒楼饭庄必是座无虚席,菜肴也供不应求,本来今日是无事的,谁知突然有酒楼饭庄缺菜,临时订下这些玉米,俺归家了才听娘说起,如今只好尽早送去,耽搁不得。”
张琴解释与她听,语气中带着些愧疚。
“女君,今日怕是叫你白跑一趟,俺们家临时遇上活了,总得先把活做完。”
朋友家能赚到钱,吴清荷没什么不开心的,托腮思索片刻,她仰头将张姨倒的热水喝完,随即起身往屋外走。
“这玉米至少得装满两辆推车,张姨你腿脚不好,少忙些吧,我和琴姐去。”
少女当真是语出惊人,张姨和张琴面面相觑,等反应过来,张姨第一个不同意,站起来直摇头。
“这怎么行,一车玉米不算轻,女君还年纪小,干不动这样的活,更何况您身份贵重,做这种事会被笑的。”
吴清荷一打开房门,谈话声便传出来,院子前埋头吃草的月亮嘴巴一停,抬头望向栅栏内,黑豆豆般的眼睛看着她。
“张姨,这怎么能算干活,琴姐回来一趟,我陪着走走,还能闲聊,就是玩耍罢了。”
“至于拉不拉得动,不用担心,我们有帮手。”
——
半个时辰后。
田野边的泥地上,吴清荷与张琴一人牵一马,马鞍两边系着带子,带子连着满载玉米的推车,车轮碾过,留下几道长长的轱辘印。
夏末的余热吹得人额头冒汗,张琴抬起袖子擦擦脸,转头看看吴清荷的月亮,带着歉意笑笑。
“真是不好意思,咱俩难得见一面,还要这么辛苦,今日叫你的小马当了回驴,之后俺去田里割最新鲜的青草,让它吃个够。”
月亮最近吃胖不少,吴清荷刚想说不用,还未启唇,琴姐忽而眼睛眨眨,哼笑几声话锋一转。
“白日里没时间玩,但傍晚咱们可以在街上看烟花,过年才有的东西,如今为着刘将军归京,特意放一场,小女君,感兴趣不?”张琴侧过身看她。
烟花么。
抬眸看看天,吴清荷面无表情:“年年都有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没什么新花样,还很吵,我不喜欢。”
“怎么能不喜欢,这是近些年来最盛大的一次烟火会!俺可期待着!”
“哦,那到时候琴姐你自己看吧,我回家练箭。”
“”
二人一路聊到进京,张琴按着张姨给的酒楼与饭庄名字依次送菜,吴清荷就跟在后头看,懒懒散散地打几个哈欠,像是只困乏的小猫靠在马鞍上等。
良久,张琴出了又一家饭庄的门,数一数铜钱,从袖口拿出张纸划几条线,咧嘴一笑:“还剩最后一家,据说这家给的钱多,没准还会给赏银,到时候请女君吃饭。”
这一家叫水云酒楼,登楼远眺可将城内全貌一览无余,菜肴味道也好,吴清荷一行人刚到门口,便可见街边停满达官贵人们的马车。
如今天已全黑,屋檐上挂着橘红的灯笼,一片暖色的光洒落在门前,台阶上正是小二在赔笑迎接客人。
“客官,里边请!”
“是贵客!快,里边坐!”
这酒楼瞧着太气派,张琴局促地咽了咽口水,难免有些紧张,吴清荷瞄一眼,便上前一步,站在她前头,抬头对小二解释。
“你们管家在么?订的玉米到了,我们交货,你们付钱。”
小二一愣,低头看面前穿一身黑色暗纹锦衣的女孩,再一瞧她身后高高壮壮的女子与车上的玉米,瞬间了然。
“你们几个,把这些搬到疱屋去,钱在管家那,二位随我进来拿。”
小二吩咐完门前几个侍从,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客气。
如今烟花将起,酒楼内的客人饮酒用饭,不亦乐乎,舞伎曼妙的身体像蝴蝶飞来飞去,吴清荷对这些不感兴趣,嫌他们晃得烦,皱眉走在前头,张琴看着桌上那些冒热气的佳肴,寻思着想请帮忙的女君在这吃饭,悄声问小二:“这里一碗面要多少钱?”
小二瞟她一眼:“最素的阳春面一百文一碗。”
好贵!请完这顿,荷包就要瘪了。
张琴面色一变,走神的片刻未看清身侧的行人,“砰!”一下撞上了个女子,撞得双方都是眼冒金星,踉跄几步。
“哪个不长眼睛的!”
对面的女子骂了句,吴清荷停下脚步回头,就见到一个约莫有十七八岁的女子提着壶酒,眯着眼叉腰瞪着张琴。
“对不起对不起,方才是俺不小心”
张琴慌忙低头道歉,却听那人忽然声调上扬:“哟,这不是卖菜家的琴妞嘛,刚从军营里回来,就跟着自家老太婆来卖菜抢老娘家的生意,瞧瞧那点出息。”
她说话声音太大,周围的人齐刷刷望过来,认识她的人便忍不住交谈起来。
“这不是何六子嘛,城郊的富农地主婆。”
“何六子,我知道,这两年霸占了不少田地,结果今年她家种出来的菜却很差,好多饭庄酒楼都不收。”
“屁!你们懂什么!就是这货跟老娘抢,当了兵还要回来卖菜,那老话怎么说来着,狗改不了吃屎,哈哈哈”
何六子啐了一口,话越讲越难听,张琴面色一变,却是握紧拳头,拧眉看着她,一声不吭。
“呵”
吴清荷没忍住,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低头笑几声,何六子顿时脸一红,像被人当众扇巴掌一般,恼怒道:“这是哪家的小丫头,有什么好笑的!”
“大姐,把种菜卖菜说成狗吃屎,那你岂不是也吃,还吃了更久。”她语气轻松,轻飘飘丢下句话狠狠戳进何六子心里。
“打哪来的死丫头!”
“几位别在这吵,我们公我们老板今日在楼里摆宴席,别冲撞了,要闹就出去闹。”小二见何六子还要癫下去,忙伸手拦住。
张琴也赶忙拉着吴清荷要朝前走,吴清荷转眸瞥见何六子正瞪着她俩,便也皮笑肉不笑地扬了下嘴角,以示嘲讽。
“琴姐,你刚刚怎么半句话都不说。”吴清荷转头看她,有些不满地嘀咕一句。
“军营里有军规,在外不得乱吵架打人,小祖宗,你先别生气,俺好得很,待会领完钱,俺请你吃面。”
是军规么,那她就没什么意见了,吴清荷安静一瞬,突然下意识地头一歪,一只酒壶带着风“呼呼”地擦她耳朵过去,“哗啦!”一下,泼得满墙都是,那酒壶被撞个稀碎,满地白花花的碎片在地板上分外醒目。
背后一阵躁动,众人惊呼起来,吴清荷冷着脸循声望去,果然是那何六子干的。
“荒唐!何六子,你知道这是谁吗!咱们的事,为何要牵扯到孩子身上!”
见到吴清荷的脑袋差点被砸中,张琴脸色顿时煞白,小二也被吓得不轻,左右环顾着,不敢轻易靠近何六子。
“嗝我管个屁!她都说我吃屎了,我打她那是她活该!张琴,你家这几天可没少抢老娘生意,遇着你正不爽呢!撞了我还想就这么走人,有你这么做人的么!”
“俺方才可就和你道歉了,是你小肚鸡肠不肯放过俺,老板们看中俺家的菜,你怎么不去找老板!净是在俺面前撒泼!”
“你!你!我呸!”何六子说不下去了,没理反而更恼怒,胸膛猛烈地起伏一阵,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大喝一声:“敢跟老娘顶嘴!”,就抬手要扇张琴。
雅间内的食客们听见外头的动静,纷纷开了窗望外瞧热闹。
只是何六子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忽然见侧边比她还矮半个头的少女一旋身,扯住她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近,往她自己的肩膀上狠狠一带,手肘猛地一创何六子的小腹,接着一个弯腰连带
“哗啦——!”
“好一个过肩摔!这小孩好身手!”
雅间内的食客起劲,兴奋地鼓掌叫好,越来越多的人探出身子看热闹,吴清荷轻呼出一口气,吹动自己额前挡住视线的碎发,俯视着何六子两股战战地爬起。
“你这个臭丫头!”
“砰!”她再次被打趴,挪了几下,“呕”一声开始猛地吐酒。
吴清荷心情舒畅起来,张琴却开始紧张,不安地站在那,结结巴巴地提醒:“完了完了,砸碎好几桌菜,还有那些瓷器,娘嘞这得是多少银子。”
“不用怕,大不了我来赔。”吴清荷活动了下有些酸乏的肩膀,冷静地安慰张琴。
方才就不见踪影的小二这会才领了管家来收拾这烂摊子,管家是个中年人,看见这场景倒也不慌,皱眉吩咐小儿们收拾,旋即低声呵斥起何六子。
“主人家在楼上看个清楚,就是你惹的事,这责任都在你,今日若不将损毁物件的钱赔上,便要你从此吃不了兜着走!”
责任在何六子身上,那自然是不用她们来赔钱,无人找她们的麻烦,张琴松了口气,吴清荷听着管家的话,有些好奇地仰头看楼上。
全是趴在窗口看热闹的,不知哪位才是主人。
等到管家那头忙完,张琴才上前领了菜钱,闹剧在先,俩人都不想再在这待下去了,酒楼对面正好是家夜里卖馄饨红薯的小铺子,吴清荷瞧见,就要在那随意吃,张琴请客。
屋外一片漆黑,烟花早在二人与何六子闹腾的时候就开始放了,如今只剩一小簇一小簇,“噼啪”声响,绽放在夜空中,馄饨还没上,吴清荷先点了两只红薯,坐在街边慢条斯理地剥。
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红薯烫嘴,张琴边努力地咀嚼,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零星几簇烟花,时不时拍一拍吴清荷的肩。
“小女君,快看天上!”
“嘶”
吴清荷低头剥红薯皮,忽而觉得手背一痛,侧过身对着有光的地方凑近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手背上淤青一片,还有条细长的口子,流血了。
应该是打架的时候留下的伤,刚刚注意力在别的地方,现在才有些痛。
不管它,它也很快就好了。
“需要一点药膏吗?”
面前不知何时有人驻足,吴清荷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手背,现在才来得及抬头。
她抬头,面前的人刚好弯腰,一身湖蓝色的衣裳,崭新的料子上有淡淡的药香,紧接着便是如水的墨发,发尾的坠饰在她眼前轻晃,一双很熟悉的琥珀色眼睛也同样注视着她的手背,并不正视她。
“你怎么在这里?”
吴清荷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一句,柏乘一动不动,没回她。
他今日穿了新衣服,像是漂亮精致的瓷娃娃,可身边却没有人跟着。
“你是来街上看烟花的么,家里下人呢?”
环顾一圈后,吴清荷又问道。
“唔她们在附近。”说话间,他不知从哪取出一小罐药膏,指尖抹了一点,轻擦在吴清荷的手背。
“小女君,这位是哪家的公子呀?”
张琴没见过柏乘,停下咀嚼笑嘻嘻地问吴清荷。
“柏太傅家的,之前一直在外养病,最近才回来。”她说话的时候,柏乘已经自顾自坐下,铺子里都是长条板凳,他就坐在吴清荷的旁边,望着桌上剥了半个的红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原是柏大人家的!”
柏乘点点头,转身对铺子里的老板道一句:“婆婆,劳烦也给我来一个红薯。”
“你晚上出门前,没有吃饭么。”吴清荷咬一口剥好的红薯,托腮看他。
少年接过那滚烫的红薯,把它放在碗里,小心吹了吹手,缓缓摇头。
“今天本来是摆宴席的,我请了一位朋友,但她还没到,客人不在就吃饭,不太礼貌。”
“宴席,就在这个酒楼么?”张琴端过自己的馄饨,边吃边问。
“嗯,对,来这里办生辰宴。”柏乘微微颔首。
吴清荷手中的动作一顿。
“如今烟火会都快结束喽,小公子,你这个朋友该是不会来了。”张琴端碗喝了口汤。
“嗯,她应该是有些忙,忘掉了。”柏乘垂眸,从始至终都没与吴清荷对视过。
“唉,这都能忘呢,什么大忙人”张琴嘟囔一声,边吃馄饨边摇头。
吴大忙人默默地皱了下眉,大脑一片空白,良久将记忆拉回到数天前。
少年的字迹清秀,认真写下“请帖”二字的信封。
这个客人,该不会就是她吧?
她当时未曾拆那封信,好像是放在被子上,现在那封信应该依然缩在她床上的某个角落,只是很难找到罢了。
当时忙着看琴姐的家书,竟然忘掉了这回事,请帖里的内容一字未看。
原来是请她参加生辰宴么。
吴清荷一时难言自己的情绪,扶额坐在那,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公子,你年纪小还不懂,朋友再忙也不会忘了对方的生辰嘞,她啥也不提,就叫你干坐在这等,俺觉得,她压根没把你当朋友,你日后交友,可得找像小女君这么讲义气的”张琴忍不住碎碎念,但谁也没回她。
吴清荷转过身面向柏乘,准备解释些什么,他也看过来,面上带着淡淡的失落,落寞地背对着夜色。
“是这样么。”他小声自言自语。
“你忘记我的生辰宴,原来是因为,你还没把我当朋友看。”
他勉强地朝她微笑,眼底写着理解,却又是真的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