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番外 塞外瑶光(二)
李望舒母亲的死是极其复杂,里面掺杂了太多的势力,前朝、后宫、军队、外政都有份,但刽子手却是她母亲一直善待的下人们。moweiwenxuan
所以李望舒迁怒他们,想打便打,想杀就杀,随她心情。我看不下去时,便会劝她饶了那些无辜的可怜人。
她很乖,总是叉着腰噘起嘴回我:“那本宫就勉为其难地给光光一个面子吧!”
但对那些刺客的九族,我实在没有半分同情,还被李望舒拉着去观刑。
李望舒绝对有什么怪癖,居然要看这种血腥的场面,最后边吐边看,边看边吐,恶心的我也没忍住,跟着她一起哇哇地吐。
那个月拜她所赐,我俩是一口肉都没吃上,天天干吃粟米饭,嘴巴都踏马的淡出鸟了!
再后来,她成年了,我们一起搬到了公主府上住。这只笼中鸟,总算可以去魏宫以外的天地看看了。
她曾问我,外邦有多大,我回她:中土之外皆是外邦。
当我向她描绘起我们塞外的广阔天地时,她的眼睛明亮的宛若抖落人间的星光,美的叫我不舍得眨眼。
自由灵动的山雀儿,生来就不应该被约束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啊。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怨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带着她亲眼去看看湛蓝天空下的碧波草场、春夏时节漫无天际的格桑花海。
再去亲耳听听燕然山下万马奔腾时地动般的呼啸声,以及落日灼烧天边时,那亘古悠长的胡笳音律。
和她在公主府的那段日子,快活的像一个易逝的美梦,那是我穷极一生都想久留的光阴。
我陪着她日日习武读书。
武冠三军的温安兄待我极好,他既像师父又像兄长,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
而国士无双的太傅们,则谆谆善诱地用汉人的典籍文萃灌溉我。
他们说汉人讲究有教无类,把我这个胡人当他们最得意的门生,毫无保留地将汉人凝集千年的智慧全部传授于我。
在他们的教导下,我几乎是脱胎换骨般的成长。
我似乎理解了汉人为什么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公主府的老师们就是给我第二次生命的父亲。
汉人博大精深的文化像水一样融入了我的血脉中,让我受益终身。我感激汉人们对我再造之恩,发誓自己将永远效忠李望舒,永远他们效忠这些可敬的汉人们。
汉族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他们关心弱者,不向暴虐的强者屈服,他们坚守正道,哪怕是身死,也要为天下人立命。
难怪胡人永远战胜不了汉人,因为一个民族的强大从来不只是武力的强大。
我们草原民族没有文字,在文明的扩张与掠夺上,汉人才是可怕的侵略者。
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去中原建功立业的胡人大汗们,无一例外,都穿起汉人衣服,用起汉人规制,说汉语,书汉字。
现在我明白了,那些大可汗们不是被下了降头,他们其实是在向真正的强者屈服。
胡人像火,汉人像水,我们燃起的火苗,最终都会被汉族的汪洋大海所熄灭,只能在他们的史书中留下一朵朵小小的浪花。
而我这朵侥幸在史书里留下只言片语的小浪花,在公主府的几年里,与李望舒几乎是形影不离。
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成人,看着她从顽劣娇俏的少女,变成明艳动人但依旧顽劣的大美人。
爱上这只吵闹的小山雀,似乎是水到渠成般,不需要任何诱饵,我便落入了她的陷阱,被囚禁折磨了整整一生。
朦胧又青涩的感情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就在心底生长,然后葳蕤繁茂,与我的生命紧紧相融。
我喜欢她,那她喜欢我吗?
当她笑盈盈的望着我时,眼底那细碎的柔光,让我分不清玩笑话里,究竟哪句藏着她的真心。
我的公主她似乎是喜欢我的,但这种喜欢是世间女子对男子的爱慕吗?
公主人如其名,如明月高悬天边,而我只是无兵无权的敕勒质子,我们云泥之别。
我想,对高高在上的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漂亮的内臣,一个颇得公主欢心的绝色面首。
于是,我的野心,从想要与她长相厮守的那刻起,就开始不断膨胀。
我想要的太多,不甘心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她身边,做外人眼中的公主面首。
可她一点都不在乎这些,铁了心要坐实我的面首身份!
李望舒直率又不拘礼数,热情的挑逗像毒药一般,让我寝食难安,彻夜难眠,逼得我几乎要疯掉。
哪怕我几次三番的冷着脸教育她男女有别,但根本奈何不了这小王八蛋揣着明白装糊涂。
中原最重女子清誉闺节,她把我当解闷的弄臣男宠,可我却不能抛却理智体统,不管不顾和她沉沦。
我的笨蛋公主啊,就应该寻一个权势滔天的夫君相护一生。
我爱她,敬她,视她如神明,却给不了她一世的永乐。既然如此,我又怎么敢亵渎指染神明分毫?
这种痛苦一直折磨着我,直到二皇子找到了我,说魏国要与我合作,派我回敕勒做内应,事后我可以大权在握。
什么?让本王子回敕勒当内应?这种数祖忘典,背叛部族的事
得加钱!
哦不对,本王子不缺钱,得加好处!
我妥协的如此果断,是因为我才不忠于敕勒王庭,李瑶光此生只臣服于大魏永乐公主一人。
于是,二皇子又向我许诺可以给我和李望舒赐婚,让我光明正大的迎娶公主。
我知道魏国的帝位多半是这位皇子,但却不知道他的话是否可信。
于是便去问了我师父宋温安,温安兄说这件事是陛下首肯过的,我也是他作保向陛下引荐的。
如果我答应,此事便由二皇子负责调度,北平王府全程配合。
既然如此,我没有不接受的理由,此去敕勒九死一生,但敕勒男子从不畏死,更何况是为了心爱的女子。
这件事是绝高的军事机密,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知晓,连李望舒我都不曾告知,只能在离别前,借着酒意隐晦的告诉她,我会回来,还会把柔然的草原全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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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望舒密谋送我回敕勒的事,宋温安一清二楚,暗中配合演了一出苦肉计。
可我却在最后关头萌生了悔意,看着她以命相逼的背影,我猛地意识到,她对我的感情,似乎比我认为的要更浓烈。
我抱着她上马,我们俩在广阔的草场上一路向着柔然境内狂奔,我第一次见她这么激动,在马上大喊大叫,眼角含着泪花,像一只飞出囚笼的小鸟。
真想让这只鸟儿永远停留在我们草原上
或许,在九死一生的明天到来前,我应该把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向她倾诉,或者再无耻一些,毁了与汉人的盟约,直接将她掳回敕勒。
所以当她大喊“本公主应该属于草原”的时候,我停下了马,鼓起勇气挑明了我的心意。
结果她干脆回绝我:\"我待你如兄弟!\",又磕磕绊绊的一顿舞文弄墨,鬼扯一通。
我实在难过的紧,敷衍了她两句,就翻身下马,狠了狠心一抽马鞭,便将这只小山雀放走了。
我做不出对她强取豪夺的事情,因为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梵伊奈公主,她被我的父亲强抢到敕勒,一辈子都郁郁寡欢。
再见了喀吉帕德,汉人的笨蛋公主
笨蛋公主啊,下次长点心吧,差点被狼叼走都不知道!
我目送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没有挥手,也没有高喊再见。
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大块,仿佛送走了我的整个世界。当时我不知道,那次别离竟是我们最后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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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敕勒后,我给她写了很多封信,夹在递给北平王的情报密信里,委托北平王和温安兄替我送到公主府。
即便所有信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但我依旧乐此不疲的给她写信。
最开始,我还比较含蓄,扯东扯西的乱写一通,嘘寒问暖后又拐弯抹角地问她要雪泥豆沙的食方。
我自然不是贪那点子甜食,我只是思念那年的元夕夜,她手指轻轻擦过我嘴角时的笑语盈盈
我的小公主,我当时是同您求欢啊
求得是欢爱似鸳鸯,相偕若连理
后来她没有回我,我干脆任由自己的思念在字里行间中生长
在一年四季的信里,我不停的告诉她这边发生的一切,丝毫不提每天我都过着死里逃生般日子:
春天到了,雪山上消融的积雪汇聚成清澈的冰溪,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您的眼睛;
夏季时分,牧民的牛羊产下了团子般可爱的牛犊羊羔,若是你这个魔鬼在我身边,一定会吵着晚上要吃蒸羊羔;
秋天的雨很大,让我想起你们汉人的诗:“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到了冬天,在敕勒的大雪中,我写信问她,淮安雪落否?公主可安好?
可她一直没有回我。
没关系,等事情结束后,我会亲自回到淮南,给她讲述我所看见的那些美景趣事。
或者,让她来我们草原,我们一起去看格桑花的盛放,还有圣山之巅云雾环绕的仙境。
只可惜,这些美好并没有到来的那一天,我一生的梦魇降临在武佑十四年的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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