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威风
此番再度北上, 燕军将士心情都不同上次。
出征前没有大典,亦没有帝后带着群臣列队相送, 七万兵将披星戴月,安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临行前恰逢小雨,太子一身蓑衣亲往秦家辞行,身后跟着同样一身蓑衣的秦相英。
秦老淑人眼眶泛红, 见到太子俯身下拜:“千载史册耻无名, 一片丹心报社稷。殿下恩义,秦家感念至深, 必当输肝剖胆以报君意,还望殿下万万保重!”
太子送回秦大小姐, 便是将最坏的结局都考虑到。他旁敲侧击秦家留下后手, 将本家年幼的孩子送些出去,免得出了事之后连血脉都存不下来。
秦老淑人和秦缪何尝不知事已至此再无回路,含泪点头,扶住太子身后的秦相英。
相英回过身,低下身子对太子行礼, 又抬起头,下了决心似的看着太子的脸。
“殿下保重。相英等您凯旋。”
她本就是皇后留给太子的妻子, 过了明路得了首肯,比谁都还要名正言顺。
相英记得清楚, 他们两人初遇在含章殿中, 日头半斜, 阳光洒在太子的脸上, 勾勒出锋锐凌厉的曲线。
她忐忑担忧了两年多的心,在那一刻才终于归于安处。
太子生得英俊,口鼻像了皇帝的英挺,眉眼却温和许多。平日里行事大度又有风姿,行军打仗天赋过人,能忍人所不能忍,亦能人所不能。
是真豪杰,也是真英雄。
寥寥数面,秦相英对太子动了心。
是真的动心,不同于裴安素的冷面和敷衍,而是真真正正的来自一个女子的仰慕和倾心。
太子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
纵使礼数所束,她的目光却像生了根,来来回回地跟在他左右。
可他意识到秦大小姐的倾心之后,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和开心,反而感到了出离的愤怒。
不为别的,而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像是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人爱慕他的时候,他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而他以往,却从来未曾在泰安身上,感受到同样强烈又不容置疑的情愫。
裴安素对他只有利益没有情意,太子知道并且毫不在乎。
可是泰安待他,却也未曾让他感受到旖旎的情意,处得像是个肝胆相照的兄弟。
甚至近来连“肝胆相照”四个字都越来越做不到了。
这般意难平的委屈深深埋藏在太子心中,长信殿一事之后,才会有太子突然愤怒的爆发,和搬出秦家大小姐刺激泰安的幼稚之举。
再度北征,太子决意轻装上阵。东宫以前用过的纸笔字画物件,通通付之一炬,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秦相英在太子的坚持下,被送回了秦家。
而泰安却依旧顶着“阿凤姑娘”的名头,陪同太子北伐。
上次北征,太子尚有余力安排车驾给泰安和沙苑。此番战事吃紧,他反倒真的见识到了泰安的骑术。
她当真没有说谎。她果然骑术精湛,独乘一骑随军驰骋,竟比许多男人还要撑得久远。
太子着实心疼,觑着她原本红润的脸色苍白许多,攥着她的手往怀中带:“你气血不足,等下便不要骑马了。我带着你,你休息些时候罢。”
泰安反手握住他,微笑摇头:“你我血气相通,我气血不足,还不是因为你休息不好的缘故?你自己勉力支撑已很辛苦,我怎舍得这关头拖累你?”
太子喉头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轻轻伸手替她理了鬓角的碎发。
与上次出征十分不同,燕军刚刚行过太原府北的云州,就已经看到了兵荒马乱的迹象。云州原本富庶,又依山而建,河川环绕,自古以来便是易守难攻之地。
太子初初领兵入城,云州太守面色严峻,见到太子弯腰行礼,低声道:“殿下,顺州守军南撤至此…”
太子立刻举起手,止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顺州城破,王中郎跳城殉节。但是守城近万兵将总不至于全军覆灭,必有被俘者,也必有南撤保存实力的军将。
只是大司马在时风气不佳,军队后撤视同叛逃,将领城破若不殉节便杀无赦,许多戍边军宁愿被俘。
太子再不会死板至此,只是人多口杂,怕云州太守说得多了动摇军心,便以眼神示意,跟着他来到府衙之后的花厅。
有一人已在花厅等待许久,见到太子倒身下拜,声音带了泪意:“臣有愧于殿下…”
不是旁人,正是已多年未见的卫将军主簿应粤。
太子一把将应先生扶起,朗声道:“我疾行半月,日日焦心,直至见到先生,才大松一口气。”
两人初遇,还要追溯至秦宝林遇害需要验尸时,李将军将应粤引荐给太子。 北征时,应先生与李将军同在太子军中。待到顺州失地收复,太子领旨回京,才将应先生留在顺州城内做卫将军主簿,对王中郎既有辅佐,亦有监视之意。
太子身后的李将军亦是眼眶通红,拽住应粤的手臂将他搀起,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可有受伤?守城燕军还剩几多?城破当日究竟是何情况,为何溃败得如此之快?”
应
先生身负数伤,万幸并不伤筋动骨。守城近万燕军,过半被歼,另有小部分被突厥俘虏。其余的人,大多顺着城破的方向往定州、代州的方向逃去。
可是定代两州相继失守,待应粤领着残兵到达云州的时候,这一队残兵已不足千人…
“顺州城破,不过一夜之间。”应先生记忆犹新,却又感慨万千。
阿咄苾年约三十,正是当打之年。他早年的经历颇为传奇,生身母妃乃是燕人。
三十年前李氏谋逆,东突厥阿史那借机起兵叛乱,战乱绵延十年之久,直到定王卢启入主皇城之后两年,才起兵北征平叛。
边疆十年未平,平民百姓动荡流离。几次城破,大量卢燕女子被劫掠至突厥生儿育女,几次反攻,又有突厥女子被带至燕地为奴为婢。
高坐庙堂的男人们不见血的过招也好,百战沙场的残兵千骑血光四溅的厮杀也罢,却总让娇滴滴的女子付出血淋漓的代价。
阿咄苾生父虽是东突厥顾利可汗,可是母妃地位低下,郁郁寡欢多年后早逝,他幼年时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直至弱冠那年南赴阿拉善,领了薛延陀部的老弱病残,虚心求教休养生息,才慢慢壮大起来。
阿咄苾此生执念,大约都于“父”“母”二字。
三年前,他趁着顾利可汗寿宴大醉,拿一根马鞭将亲生父亲勒死,成功上位。
而他自立为颉利可汗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挥师南下,攻打早逝母亲的故乡旧土。
“阿咄苾的汉话说得极好,对卢燕民情民俗颇为了解。两军对垒,他劝降的话语说得文采飞扬字正腔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有三年前突厥大军入城不伤百姓不伤俘虏的旧例在,守城军将的决心…怕是不比以往。”应先生斟酌着说。
太子轻叹一声,点头:“难怪南撤的燕军不足千人…怕是很多人城破时,都心甘情愿做了俘兵了罢。”
应粤面上讪讪,不敢抬头看太子:“两军对阵,王中郎亦很沉得住气,弓弩在后长弓在前,摆好阵型严阵以待。”
“只是那突厥大将哥舒海亲领重骑,从两翼攻来,不为伤人只为破阵,驰马奋击众亦齐力。王中郎勉力支撑许久,力殆回城重新布防,做好了守城日久的准备。”
太子点头:“哥舒海这事也怪不得你们,他是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东突厥近年来最广为人知的将领,最初领兵一年时间便由名不见经传的突厥弱旅,摇身一变成为颉利可汗麾下的猛将,不可谓不勇武。”
哥舒海比阿咄苾年幼数岁。两人身世相似,相识又早,并肩作战多年,感情甚是深厚。阿咄苾领薛延陀部崛起之后,四方征战未停,哥舒海十余岁上便领了三千游兵,被阿咄苾手把手带上了战场。
“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杀伤不可胜数。”太子轻叹,“以往顺州传来的歌谣,将他吹嘘得天下无双。”
何况哥舒海更为闻名的一点,是他乐善好施豪迈爽朗的性子。
“顾利可汗时期,两国商贸往来十分密切,顺州城中常有突厥人往来走动,哥舒海那时年少,取了个燕人名字,叫自己满将军。”
满,蛮也。这样坦然率性,倒也不失可爱。
“他那时才十几岁,日日顶着一头乱发在顺州城里横行,听书喝酒逛窑子,路上遇见不平事,以拔刀相助主持正义为乐。”太子说着说着,口中带了笑意,下意识地朝匿在他身后一队亲卫中的,着了男装的泰安脸上看去。
听起来,哥舒海其人,倒像是她一直想做的“游侠”。
泰安果然露出了心驰神往的神色,极为艳羡似的。
太子在心里苦笑一声,摇摇头继续道:“听闻他某日在花楼里喝得酩酊大醉,泪眼婆娑走到了顺州太守府前,痛陈顺州太守为官不仁,城中百姓生活艰辛易子而食云云。”
其实顺州一直富庶,太守为人亦尚可,哪里如同他酒醉之后口中说得这般不堪?
太守气得几欲吐血,可这哥舒海偏偏又是突厥儿郎,还与薛延陀部首领阿咄苾私交甚笃,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
太守就是再为不满,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哥舒海犹嫌不够,干脆从街边店家要来一柄碗口大的毛笔,提笔就在太守府的墙上赋诗一首:“日出顺城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蛮人怒见不平事,高举胸中万古刀。”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而他到燕人的地盘,威胁燕人的太守。
狂不狂?
何止狂,简直是狂到家了!
可是轻狂之中,又带了少年人特有的可爱和稚朴。
阿咄苾性格古怪多疑,哥舒海却爽朗好客,人脉广阔,与燕人及突厥各部相处都很融洽,但凡打过交道的,人人交口称赞。
后来两国交恶,阿咄苾诛杀顾利可汗后上位,挥师南下。
太子和泰安与哥舒海的初见,便是贺张二将设毒计,放任哥舒海活捉陈继良,声名鹊起的时候。
太子像是沉浸在回忆中,沉默片刻之后才问应粤:“城破当晚,是何情状?”
应粤面露凄惶,调整心情方答道:“…白日一战,突厥占优。
王中郎已做好准备持久守城待援军前来,不与突厥正面相抗。”
他们并未料到,两军对阵占到优势的突厥兵,会选择攻城当晚夜袭。
“何况突厥一向骑兵为重,攻城与肉搏皆非强项。我们…没能想到,也确实大意了。”应粤低声说。
城中留守的燕军骑步兵也有殊死顽抗,可是到底兵力不足,准备亦不够充分。
直到云梯高架,突厥以火球攻城,沾了桐油的火箭如雨下,火光照亮顺州城半边天空,应先生才终于知道大势已去。
“臣…有愧殿下信任。”应先生羞惭难当,“城破之时,臣本当一死殉城…念及殿下吩咐,才苟且至今。”
太子将他扶起,缓缓道:“先生做得对。一死固然容易,您领兵南撤,救下千余燕军性命,才是重于泰山,功德无量。”
这一番话完,应粤几欲落泪,紧紧握住太子的手臂,哽咽难语。
而站在太子身后的泰安在心里暗暗感慨:“太子口口声声赞叹哥舒海极擅收买人心,可他自己收买人心的本事,也半点不差啊。”
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些人…无论是早期的太傅和李将军,还是后来的秦家,人人亦对他赞誉有加。
就连她自己…不也早在初见,他尚且一无所有的时候,便没来由地相信了他吗?
“怎么了?”与云州太守相见后,太子领亲卫回到驻扎的军营路上,瞅了空隙低头问她。
泰安微笑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夸哥舒海太过,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太子挑眉,戏谑道:“灭了我的威风?什么样的威风?”
这是厚着脸皮,想她夸他呢。
泰安扑哧笑了,歪着头说:“长剑弯弓,身定心澄。勇武精钢,快直真心。”
字字好言,嘴甜如蜜。
太子眼中带了笑意,脸却还板得一本正经,悄声问:“比游侠威风?”
泰安讶异,倒没想到他敏感至斯,连哥舒海的醋都要吃上一吃,心里笑作一团,脸上却学了他的样子,同样板得一本正经:“游侠何知边庭苦,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听过吗?你自然是要比游侠威风太多。”
纵是正值秋日,太子却从晚风中看出春色,连日日相见的画角和飞旌都美不胜收。
人还未入营帐,已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情,走路都要轻轻蹭着她的手臂。
泰安脸颊微红,不动声色地躲着他,在他视线投来的时候娇嗔一瞥,白皙的小脸上写满娇羞。
这是太子记忆中,他与泰安最美好的一幕。
大敌当前,生死难决。
飘摇不定的未来,给了他们正面感情的契机。
他比何时都要坚定,而她又比何时都要勇敢。心意相通,历经不知多少劫难,彼此间终于有了共感。
美好得仿若连时间都要静止。
可是时间终究不会静止。
很长的一段路,又像是很短的一段路后,他们走到了营帐之前。
太子的目光一直落在泰安的脸上,只看到她原本甜蜜娇羞的表情骤然大变。
他心下没来由地一沉,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
白色的营帐前面,立着一位一身鹅黄的女子,目光温柔如水,定定地打量着面前的他们。
正是晋中秦家的嫡长女,秦大小姐,秦相英。
太子猛地顿住脚步,露出震惊的表情。
秦相英却微微一笑,明朗又飒爽地弯了膝盖:“见过殿下。相英奉家父之命,送些吃食慰劳将士,略略尽些心意。”
说是吃食,着实太谦虚了些。
太子打眼一瞥,已看见数十只沉甸甸的箱笼摆在营帐内外,由李将军小心翼翼地看管着。
此次出征,他再没有了皇后和裴家替他操心军饷。
秦家有心,倾尽举家之力备上如此大礼。可谓忠义两全,远远超出太子的期待和想象。
可太子没有心思去猜那箱笼中放着的究竟是金银还是铠甲,没有心情去感怀秦家的雪中送炭,只是急慌慌地将目光转向泰安。
她面上的表情,他毕生难忘。
她像是一只猝不及防被击碎了伪装和盔甲的瓷娃娃,精致又漂亮的面容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哀伤…和他从未想过,能在她脸上看到过的…自卑感。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