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峰回<!>
秋风飒起, 太子在皇帝的步步紧逼之中, 卸任礼部职位,看似全方位的败溃。
皇帝迫不及待地, 在陈家垮台裴家后撤朝堂空虚的时机里,在六部提拔了大量新人。
可他于政事上能力有限,对官员认知不足,任用官员便只能依靠昭阳殿中的大监。
太监贪财, 几番下来朝中乌烟瘴气, 颇有卖官鬻爵之风气。
臣心涣散,人人缄默,韬晦多年的皇帝翻身打了一场打胜仗,中秋前夕,收回了太子手中的兵权。
太子颓势尽露, 闷在长信殿买醉消愁, 东宫中丝竹管弦声夜夜不停。
可是泰安却知道,太子节节败退的惨状不过是为了麻痹金銮殿上的皇帝。
他交出军权的那一刻, 便是他最终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太子, 要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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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钱大人, 在西市的茶寮丽水台中, 与晋中秦家的秦缪对酌。
“丽水台开业数年, 自来都是西市人气最盛之处。我亦与同僚经过数次, 竟从不知这丽水台二楼以上, 竟还有一层!”钱大人目露惊异, 来回打量着周遭曲径通幽的竹林景致。
秦缪笑而不语, 缓缓举起手中碧玉盏,轻啜一口道:“数年前,曾与光禄大夫沈知云有些私底下的交情,要找个避人些的地方见面。说起来…还是圣人痴恋沈婕妤,大司马尚在,却要力排众议,立沈婕妤为贵妃的时候。”
钱大人一愣,茶盏砰地放落桌上,震惊神色更甚。
“ 沈婕妤…乌孙胡姬…大司马与开国县公反目,恰是因为乌孙胡姬…乌孙胡姬一事,却是由沈婕妤最初引起…”
时隔这么多年,当年隐藏的内情逐渐浮出水面,纵然钱大人一届武将,也能品出其中的深意。
“秦大人当年曾与沈大人密会…原来,太子殿下布下天罗地网,早在那时便开始了?”钱大人背后沁出一层薄汗,喃喃道,“殿下那时还不满十四,心机深重竟到了如此的地步?”
秦缪笑得泰然,手掌落在钱大人肩膀上慢慢用力:“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殿下入宫时不过稚子顽童,却能在大司马和皇后手中活下,乃至如今兵权在握。你我同为大燕臣子,择定明主事关身家前途…总归我已是将家中女儿送进了太子东宫,听闻钱大人家中幼女年方金钗,倒是与殿下年纪般配…”
从龙之功,皇帝岳丈。
钱大人本已落定的决心,便又坚定上了一分。
秦缪觑他脸色,恰到好处地趁热打铁,时机掐得刚刚好:“明夜子时,镇远门大开。太子率卫李少林将军亲率三万精兵入城,由朱雀门直入宫城,清君侧。”
钱大人沉沉点头,说:“知道了。明日戊时,我必亲往镇远门驻守,一切俱都安排妥当,请殿下放心。”
“臣…必不辱命。”
东宫中,太子枕在泰安的膝头,如同四年中无数个日夜,听着她仿若没完没了的絮叨。
“…我知道你心思缜密,但人算不如天算,你再准备得充分,总也该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烛光在他们身后,在锦被上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太子默默地盯着,伸出手来,在她模糊的影子上轻轻摩挲。
“…逼宫若是事败,总要在宫外留些死士接应。留得青山在,莫要做不肯过江东的霸王。”她的声音伤感,太子却甚为敏感,本来安适恬淡的心情骤然阴沉。
“这种时候,你为何还要想起李彦秀?”他忍了又忍,心头那簇火烧得太旺。逼宫事败,死守清凉殿外,做不肯过江东的霸王,不是字字句句都在说宫变中殒命的她的驸马,李彦秀?
泰安先是一愣,万分不明她这番话和李彦秀有何关系。
她略一思索之后方才想通,登时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拍在太子的肩头将他推开。
“我有感而发是为兄长留给我的侍卫阿蛮,宫变当夜为救我惨死清凉殿中,与李彦秀又有什么关系?别总拿你心里头的龌龊想法扣在我的头上!”
她是真的动了怒,起身推开太子便往床下走,却被太子从背后抱住,钢铁般的手臂牢牢箍住她柔软的前胸,止住她前进的步伐。
泰安羞愤有加,掐着他手臂让他松开,一连在他手臂上留下多个红痕。
太子却不放开,痛定思痛之下只能拿出苦肉计破局,呼吸灼热落在她耳边:“……还未上战场,你便要给我添些伤?也好给我留些印记,便是他日我战亡沙场,你总也有些循迹来认我的尸身。”
泰安蓦地松手,大怒转头:“说什么鬼话呢你!你承诺过我的,要登基做皇帝。失了诺言,便是你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我说了那么多话你一句都不听…不是说要留后路吗?当不了皇帝,去做个游侠也好啊…”
他一剂重药自损一千,果然让她忘记了生气。
可是…
聒噪,真是太聒噪。
太子猛地俯下身子,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干燥的唇瓣在她的唇上辗转流连,仿佛连心底的脉络都要描摹完全,像是一番不详的对话之后,连亲吻都掺杂了没来由的感伤和诀别。
“明日等我凯旋
,接你入宫。以后你还住在我们初遇的清凉殿中,以往中宗和合德太子如何宠你,我便添上千百倍地待你好。”他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
生死便在这一战,这一天。
泰安其实并不喜欢清凉殿。
她面上表现得一直淡然,但毕竟惨死于清凉殿中,又怎会对清凉殿怀有半点好感。
可是临战之前,她只愿给他留下美好的念想和记忆,便轻轻点头,笑着应好。
北征的两年内,泰安曾经无数次送太子上过战场。
可是却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日的别离这般伤感。
卯时未至,太子已轻轻从床上起身,凝视熟睡中的泰安片刻,转身披衣走出长信殿,如同每一个平常的一天。
而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熟睡”中的泰安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凝视着太子离开的背影。
驻守京畿的燕军大营已严阵以待,只等待东宫传来动手的消息。
然而,太子苦心谋划的这一场逼宫,却从来没能真正地实施。
早朝未半,驻守北疆的戍边军传来千里急报,东突厥薛延陀部属部仆骨叛乱已被颉利可汗阿咄苾平定,突厥大将哥舒海趁势西征,于去岁年初,成功收复西突厥失地。
东西突厥终于于顾利可汗叛乱三十年后,再度统一为突厥一国。
突厥国力大增,阿咄苾和哥舒海尝到甜头,决意乘胜南下再征顺州,完成两年余前未能完成的,伐燕大业。
“…焚烧官府,劫掠聚邑,顺定二州相继失据,太守被俘…”太子手持战报,面色铁青继续读,“顺州守将,中郎王维重,于城破之时立于高墙,高呼羞见太子,自戕殉节…”
他闭上眼睛,再不能继续读下去,眼前脑海都是王中郎沉默又睿智的样子。
再睁眼时,太子已一片清明,抬眼向上,与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上。
两人虽然一言不发,但彼此都从眼中看到了对方的心思。
父子两人,想得都是同一句话:“外寇当前,这人,我是杀还是不杀?”
皇帝杀了太子,又能派何人领兵北征突厥护卫江山?
太子杀了皇帝,京中再无卢燕皇室…若是他北征突厥出了意外,难道真要将大燕江山拱手相让?
杀,还是不杀。攘外,还是安内?
东宫中,太子亲近的幕僚已经吵作一团,在长信殿中跪了满地。
连秦老淑人都递来手书,密密麻麻写了整张信纸:“攘外必先安内。殿下当大局为重,万不可功亏一篑。”
就连一向聪醒的李将军也开口劝他:“殿下不可!臣等为了今夜起事忍辱负重,将朝中局面拱手相让,眼看大事将成,殿下却在此时退缩…实在非明智之举!”
太子轻叹:“你只想过我事成,可曾想过若我事败被诛,朝中还有何人能北征突厥?顺定二州百姓,和我燕军戍边枉死的冤魂,靠谁来平复?”
朝堂上,他与皇帝对视那眼,转瞬之间已彼此都有了默契。
突厥来势汹汹,陈家旧将却在之前的政斗之中被清理完全。
皇帝需要人带兵北征,可靠的人选,怕是当真只剩了太子一人。
皇帝不会选择在此刻和太子撕破脸。
可是机遇千载难逢,若是错过,太子心中也没有把握,下一次是否能够再营造一场针对皇帝的灭局。
“殿下…三思啊!您北征在外功高震主,朝中又无人接应,若是今夜不动手,待到出征之后怕是再无机会。”李将军仍在苦苦相劝。
太子抬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数万精兵驻守京畿,是为了保家卫国民生社稷,不是为了替我卢睿沽名钓誉。顺州城内的百姓还在等着我,王中郎仍在天上望着我,你要我如何用数万戍边的燕军,去攻打同为大燕军将的羽林军近卫!”
逼宫怎会不死人不流血?
可是突厥来侵,太子却不愿在此时浪费任何一位燕军将兵的鲜血。
“就算我逼宫成功再远征突厥,京城中的朝堂,又有谁是我信得过的人?”太子说,“谁还能一心一意为大燕皇室打算?”
除了同为燕人的皇帝自己。
他怕,比谁都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是他又比谁都还要坚定…在皇帝并未打算杀他的现在,太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弑父一举。
万般无奈之下,李将军将视线投向了一直默默站在远处的泰安,出其不意地问道:“阿凤姑娘,你怎么看?”
泰安能怎么看?泰安想怎么看?
太子看她的眼神中充满着歉疚,而她强忍许久的泪珠终于落下,然而悲伤却被她隐藏在微笑着的面容之下。
“社稷为重君为轻,殿下虽是太子,更是大燕男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强寇来袭,合该齐心协力抵御外敌…在这关头若还不能搁置贪欲一心为国的人,我怕是要瞧他不起!”泰安微笑。
毫不犹豫的赞赏从太子眼中迸出,李将军冷面看着两人默契对视,终究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是夜,一切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第二日的清晨,皇帝于早朝上再度册封太子为镇远大将军,领七万精兵北
上。
泰安坐在太子安排的软车厢中,透过窗缝看向领兵的太子。
一切仿若昨日重现,只是那曾经瘦弱的少年,已逐渐成长成参天大树般的男人。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