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
褚玉上山第一眼就看到坐在石头上的姑娘,她望着眼前的水出神,走在前头的小卒跟她说了什么,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yywenxuan
目光投向他们,褚玉回以最大善意的笑容,那应该就是林营头,林倚欢了。
林倚欢从石头上下来,走上前来目光落在他们还牵着的手上,随后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连。
“你是云水城的兵么?我怎从未见过你?”
她目光落在赵临川身上,言语怀疑。
褚玉替他接话道:“林营头,我们从云水城来,但我们二人不是云水城的兵,身后跟着的才是,我两替护国公前来,我名唤褚玉,他叫赵临川。”
褚玉将手抽出来,上前挽着她的胳膊,弯着眉眼说道:“下山的路已开出来,可以让山上的百姓先行离开,对岸的百姓我们想办法在将他们救过来一同送下山即可。”
林倚欢见眼前是一位知书达理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态度缓和了不少,对方既已知晓她的名讳,也没必要再自报一遍家门。
“阿妹方才是我冒犯了,现不是救人的好时机,河水尚未消退,水流湍急,恐有危险。”
褚玉望着对岸缩在山丘上的百姓,忧心忡忡道:“还是先想办法将人救过来,这山上可有竹子?”
林倚欢怔了怔,“你是想做竹筏让他们渡河过来?”
她点头应道:“对,我瞧这边山峰比较坚固,故而在来的路上带了些火药,倘若炸毁山峰,让山峰巨石落下,堵住河道,趁着这个时机将堤坝修筑起来,减缓水势,再利用竹筏将百姓送到这边来。”
她遭遇过洪水,甚至倘若不能减缓水势,修好河堤,若再次发生山洪,届时损失跟伤亡不可估量。
林倚欢略微思索了一下褚玉的提议,“好,听你的。”
现在水又蔓延至鞋底,褚玉抬了抬脚,刚想喊赵临川,回身才发现他已开始组织着将士去山上砍竹子制作竹筏。
“那我现在去埋火药?”
褚玉摇了摇头,“等竹筏做好不迟,山上潮湿,现在就将火药放上去容易受潮。”
林倚欢想起方才她去上游查看的情况,确实有几处地方山坚石硬,就算炸了也不用担心造成二次塌方,她有些疑惑,“你是如何知晓这边的山峰比较坚固的?”
褚玉领着她往上走,笑道:“我在来的路上看了地形图。”
他们上山寻了一处较为平坦的林中落脚,对面莫约有十多个人,竹筏赶工出来,一次最多只能载三四人。
这时林倚欢手底下送百姓上山的将士们也都折返回来。
“你们几个先休息休息,等过会儿才有力气继续干活。”
将士们齐声应下,各自寻了树根或者石块坐下闭眼小憩。
林倚欢瞧着褚玉十分喜欢,“褚姑娘,你原先就是云水城的么?”
“不是,我从望山城来。”
林倚欢想了想名字,她记得望山城也是重要边城关口,但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路程也远,她忽然记起,方才介绍时,她说她身旁的那位少年名叫赵临川?
她想起来了,这段时间从盛京城传出来的消息,说赵临川跟褚玉被洪水冲走了,有人祈祷他们活着,有人希望他们死了。
更有传言在他们失踪第三日,说二人欺君瞒上,行诡术互换。
可如今一看,他们二人似乎并未互换。
“你们可知盛京城中的流言?”
她试探性问到。
褚玉颔首,从树隙间落下的水珠滴在她的额头上,很快从眉心中间划了下去,从怀中掏出帕子拭去那颗水珠,仰头望着从缝隙中落下的光。
“知晓,空穴来风罢了,林营头也信这个?”
“这些听上去过于离奇的东西,我自是不信。”
“林营头一个姑娘是如何入了军营的?”
褚玉在来之前跟云牧打听了一下林倚欢,他说得很少,只说,这个丫头死倔,一旦决定了的事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林倚欢望着树下熟睡的士兵,最后她摊开自己的左手,褚玉瞧见林倚欢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食指断了一截。
“我年幼时这根食指就断了,是我爹砍的……”
林倚欢早年并不叫这么名字,她叫茶花,爹娘没文化,据她的娘亲说,在她出生那年,刚好是云水城山茶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满山的嫣红,很是好看,她娘希望她将来能跟山茶一般,自由而炽烈。
但他爹嫌弃她是个女儿,在她五岁那年,她迎来刚出生的弟弟。
那时候她坐在门槛边上,跟大牛一块玩泥巴,瞧见街边路过的小姑娘,个个打扮得很是好看,她们手里都拿着书,要去上学堂。
她也想去念书,她记得她跟大牛说过,想去念书。
大牛那个年纪正遇上换牙,一笑就露出来缺了的口子。
他说,可是念书得交钱,爹娘说念书最是没用,等我再大些,他们就喊我去放牛。
林倚欢望着那些小姑娘,若是念书没用,怎么会这么多人去?
她丢下大牛跑回屋里去找她阿娘,晃着她的手臂,跟她说,娘亲,我想去念书。
躺在床上的娘亲面色虚白,喂着怀里的弟弟吃母乳,听见这话的阿爹暴躁如雷,甩了她个耳刮子。
嘴里骂着她们娘两赔钱货,恨她为什么一出生不是个男孩,要是男孩该多好。
如今这个乱世,长大了就能送去参军,指不定能混个一官半职,届时全家都飞黄腾达。
乱世之下,唯有参军才是他们能想到的出路,死了一了百了,若侥幸活下来,都是升官发财的料。
襁褓中的孩子被吓到呛奶,大哭起来,她的阿娘一句话也不敢说,别过头去顺着孩子的气。
林倚欢从地上爬起来,满身的灰尘,她望着自己的阿爹,半晌发不出声。
她拉着大牛跑去书塾偷看过,窗柩有些高,够不着,她就让大牛驮着她,好不容易够着窗柩,瞧见跟她差不多一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坐在宽敞明亮的屋檐下,手里拿着的书,书香扑鼻,上面的文字跟道理,是她无法理解的。
后来她的娘亲风寒入骨,他爹舍不得花钱医治,死了。
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她恨,她说茶花我好恨!
那一年她十岁。
她哭着去庖厨拿出菜刀要杀了她的亲爹为娘亲报仇。
阿爹凶神恶煞地抢夺过她手里的菜刀,本要砍掉她的一只手,却因大牛带人闯进来刀落歪了。
她带着阿娘的骨灰再次来到那间书塾下,这次站在里面光风亮节的先生终于走出来,摸着她的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姓林,跟娘亲姓,没有名字。
先生又问她,那你娘亲呢?
她举起了手中坛子。
先生真温柔啊,重新为她取了名字,说你就叫倚欢吧。
林倚欢,林倚欢,比茶花还好听。
后来她常坐在书塾的窗户下,听着里面念书,饿了就去街头讨要点饭吃,那位先生瞧见她在窗户外,会叮嘱窗户旁的同学将窗户推开些,还用纸笔写着几大字,教着他的学生,教着她。
她的家再也没回去过,跟她的爹断了关系。
后来大牛也常常来着寻她,她欢喜得跟大牛说,我会写我的名字了。
大牛不习惯喊她的新名字,改口茶花喊她花花,让她听着像是在喊村头的大黄狗。
她十五岁那年,云水城守将云牧身受重伤,对面敌人来势汹汹,说着听不懂的话,大肆进攻云水城,云水军连夜组织城内百姓撤退。
后来她听说她爹死在了战乱中,弟弟下落不明。
那间书塾的先生,为了保护学生,死在了敌人的长枪短剑之下。
她第二次为人流出眼泪来。
她跟着大部队撤离,在半路上,云水城又下起了雨,今日是大雪。
云水城不会下雪,一到冬季很是干燥,只会下雨,冷得刺骨。
后来云牧脱离了危险,活了下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云牧。
告诉他,我要参军。
一个十五岁瘦削皮包骨头的女娃娃,声音却意外嘹亮坚定。
听到这里褚玉开始理解为何护国公说她脾气倔,还喜欢跟文化人打交道。
参天绿树之上,那反复如一的时辰变幻,哪能顾得上地面百姓水深火热。
世间万物,个个都在挣扎生存。
林倚欢笑着将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杵在身后,伸着腿,望着苍穹晶莹剔透的春叶。
“褚姑娘,你是盛京城的大小姐,你见识比我多,也比我聪明,我从见到你第一眼就在想,这姑娘真好看,又知书达理,给我的感觉很像当初对我好的先生。”
“林营头,那你如今可有识字念书?”
“我参军入伍之后,并没有多少时间,至今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并不识字。”
她声音很轻,有些怅然,但提及盛京城,她神色又向往,“世人都说盛京好,我也想去盛京城看看”
褚玉取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到她手里,“此物为证,我处理完身边的事,我就找人把你接到盛京城去,我教念书识字可行?”
林倚欢丝毫不含糊,接过那枚玉佩如获至宝似的小心翼翼收在怀里,“那就说好了,你可不能骗人。”
褚玉点头,眼神认真,“绝不骗人。”
赵临川此时上前来,目光率先落在褚玉的腰间,见她配饰少了一样,又望了望神采飞扬的林倚欢,想都不用想这两人定又是悄咪咪说了什么。
“竹筏做好了。”
他摸了摸鼻子。
林倚欢起身拍手,叫醒那些个沉睡的将士,“都快醒醒,开始干活了!干活了!”
火药装好,随着一阵爆炸声,山体开始颤抖,轰隆声随之响起,一同传来的还有巨石滚落至河水里的声音。
他们的火药并不多,怕没控制好量引起山崩就难办了,故而只用了一点,但落下来的石头树木泥土一股脑儿得灌进了河道里。
上游流水被堵住部分,下游的水势渐渐地也变缓了许多。
“在竹筏两端系上绳子,一端留在我这,一端留对面,过来的时候我们拉这头,回去的时候你们在对岸扯另一头。”
褚玉说着将绳子牢牢打了个结系在拴在竹筏上。
“你在这边等我。”
赵临川说完率先带人抓着浮在河面上的竹筏淌水将东西运过去过去,林倚欢还有她手底下的士兵紧随其后。
林倚欢带着她的人还有一部分赵临川带来的人去上游修筑河堤。
“老人跟孩子先上,会水的年轻人淌水过去。”
他说完再次跳下水,就算有绳索前后拉扯,保证竹筏不会顺着水流往下走,但速度也是极慢的,只能靠人推着竹筏望前走。
原本晴朗的日头转瞬又暗了下来,风呼呼得刮着。
谁知最后剩下一个男孩的时候,他哭着怎么也不肯上船。
“大哥哥……求求你,求求你去接一下我村子里的人吧,他们还没来……”
有老人认出这个孩子不是他们村子里的,立刻出声,“哎呀,这娃子今天来我们村找我家大壮玩呢。”
“是啊,这娃子他不是我们村子的。”
“他们村子在我们村子后头喏,还以为从另一边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