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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文二十二年,春四月,十四日
又是连续几日的阴雨天,盛京城街道上有不少撑着油伞的人,他坐在高台上,俯瞰朦朦胧胧的繁城。mshangyuewu
跟随他多年的书童红启给他递来刚泡好的雪芽绿茶,“殿下这几日出府很是勤快。”
“难得这些人都不在盛京城,总要出来走走,不然总在一个地方待着连外面是什么样都快忘记了。”
“殿下此番还在犹豫么?”
“他们毕竟是我的手足。”男子说完放下杯子,上好的青瓷白釉制成的小杯盏,他眸子沉了沉,“或许我们可以再等一等,倘若他命不该绝,这事也罢,倘若这道坎过不去,那这皇位也绝不能让恭王坐上。”
“殿下还念着太子的好?”
“他是个好弟弟,可那个位置始终只能坐上一人,我姜佑与他姜拓,都是一样的。”
姜佑说完最终端起那盏茶小酌一口,“据说前日边关遭到了袭击?”
“正是。”
“边城百姓如何?”
“探子回报,无碍。”
“且看着罢,他们二人相争。”
姜佑他的母妃是个不温不火的小妃嫔,因诞下男子得意保全一世荣华富贵,他年幼时不想去争这个皇位,他没争过,他也争不过。
因为姜拓从出生就被钉在了那个位置之上。
只因他的母亲皇后杨竹,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只因杨竹是昭文帝落魄时的发妻。
一个没有母族的皇子,不必他们这些人身后盘根错节的家族来得更加清白。
他在皇子中排行老五,姜拓唤他一句五哥,时时,事事照拂。
后来他弱冠出宫开府,常年闭门不出。
但他始终对这个弟弟,心怀感激,当初他落水从湖里爬上来,是他伸出那双手,拉了他一把。
至少在他心里,这个皇位,他想争,但不是跟姜拓争。
若姜拓真被拉下来,他不会帮他,只会大步往前,去跟恭王争上一争。
“太子的心上人这几日有消息了么?”
“太子离盛京前派人把她保护得很好,送去了落云观,恭王的人尚且不知道。”
“透个消息出去。”
他顶多推波助澜,隔岸观火。
昭文二十二年,春四月,十五日
连下两日的春雨,不见停歇,赵临川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眉头紧皱,倘若明日再不见晴朗,他们的计划又得延后几日。
此时老李撑伞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神色匆忙的段夫人。
“阿玉,阿玉——”
“有急事需要你帮忙!”
褚玉闻声抬头,段夫人走到长廊下,合上纸伞抖落上面水渍,理了理溅上水珠的鬓角朝着神色急切说道,“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柳家姑娘不小心掉沟里扭了脚上不了,此时正在被水泡着呢,硬是不让捕快衙门扶她上来,说毁名节谁劝都没有,她往日最听你话,能不能去劝劝她。”
赵临川点头,“好,我这就随你去。”
他从老李手里接过伞,跟在段夫人身后匆匆出了门。
一边走还一边听她说:“这几日雨势不见小,她那个坑里要是再不上来,万一坝子决堤,她可不得被大水冲走。”
老李跟褚玉摇头叹气:“这柳家姑娘性子也倔,但她似乎听喜欢少夫人的,也不知道少夫人能不能劝劝,一个十五岁刚及笄的小姑娘。”
褚玉拿起放在桌上的书,有些心神不宁的,“老李,你跟着去看看。”
“好。”
目送着老李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她低头反而看不进书去,越看越心浮气躁,将书倒扣在桌上。
未等她喝下刚端起的茶,耿狄秋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将军,出事了,铃南关发现了蛮子的踪迹。”
褚玉起身,赵临川有事被喊出去,眼下只有她一人,她定了神,引着耿狄秋往外走。
吹响哨子唤来雪驹,她翻身上马,跟耿狄秋疾驰在雨幕中,不忘问他一些情况。
“驻守在铃南关的将士们呢?”
“蛮子来的突然,尚未做好准备,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部分存活但也撑不来太久,洛青已先行带人过去了,说来也怪,这次蛮子似乎是知道了我们的部署,岗哨都被射杀。”
他们赶到军营门口,褚玉再点了两队人马跟她一起去铃南关,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北蛮发起进攻的号角。
宋川平望着对岸,唾了一口唾沫,“看样子蛮子是有备而来!将军眼下如何是好?”
褚玉当机立断,“宋副将,你带人和老耿带人去正面应敌,我带人去救洛青,他们此时发起进攻,应是在给铃南关的人拖延时间,不要恋战!”
他们抱拳领命,宋川平转身瞧见邱旭还在捣鼓矗立在军营门口的军旗,大步上前拍了他的脑袋。
“别弄了,也掉不下来,快跟我走!”
邱旭扶正被打歪的头盔,跟在宋川平身后步履匆匆,“我这不是看军旗沾了泥取下来换了新的上去。”
褚玉一路疾驰赶往铃南关,雨势丝毫不减,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今年春季雨水天特别多,而且一下就是好几日。
她赶到铃南关,瞧见洛青正身陷包围圈中。
“洛少将!”
褚玉下马,未等他发话,将士们蜂拥而上,将被包围圈冲出一道口子。
洛青没想到来人会是褚玉,他也不敢恋战,带着人退出来,双方刀剑相向,看见来人是赵临川对面也不敢轻举妄动。
洛青退到褚玉身边,她知晓他想问什么,压低声音说道,“少夫人有事被喊出去了,没料到蛮子会在这时来袭。”
不知对面是谁,一声令下发起厮杀的命令。
“赵临川,今日此时此地,就是你的忌日!”
随着冲锋的呐喊声,对面一支支利箭呼啸而来,士兵们纷纷掏出盾牌抵挡,但还是有人接二连三中箭,挡在前面的人倒下一批又一批,褚玉稳住心神打量着四周。
铃南关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侧皆是悬崖峭壁,进退只有眼前的一条道,眼下只有用血肉才能筑起一道屏障。
他们不可退!
如今只有将气势打出来,这场正面的厮杀才有赢下来的可能。
对面人数尚且不明,但她能察觉对方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冲锋,身后定还有后援。
他们现在尚且如此,且不论宋川平他们那边会如何。
如今会是谁在指挥,她并未露面,对方的指挥也混在人身后,她忽然想到昨夜赵临川说的,他在最后才一箭射杀掉对面的将领,她那会并不理解,为何会在最后才知道,原因就是现在,根本不知对面指挥在哪里。
狭长的山谷中,泥水混杂着血水,厮杀声一阵一阵,双方倒下的人一波又一波。
褚玉紧紧盯着对面蛮子中,一定。
一定会有办法找出来,指挥这场战斗的人。
洛青摁住她的肩膀,“你切莫冲动,待在后面不会有人说你什么,这个身份不要有负担。”
他说完提剑飞身上去,双腿膝盖一弯压着对面一人正在射箭的蛮子,压倒之后他长剑一横,抹掉对方的脖子。
随后翻身踢翻旁边将弓箭对准他的蛮子,一鼓作气解决了好几个对面的弓箭手。
随后大齐的弓箭手射箭掩护,接二连三射杀掉好几人。
褚玉握紧弓箭,她目光在战场上四处游走。
对面进攻的号令一阵接着一阵,战鼓声一茬接着一茬。
最后她瞧见对面敲鼓的人,拉弓搭箭对准人群中的鼓手,双手止不住的发抖,闭眼手指一松,遗憾的是并没射中,而是中了一名附近的蛮子。
洛青也注意到褚玉的动向,一眼瞧见那名鼓手,他尚且在混在中不好寻找,这下帮他确定了位置,他径直窜过蛮子,长剑刺进鼓手的胸口。
“快放箭!掩护洛少将!”
褚玉一声令下,大齐的弓箭手利箭再次飞射而出。
倒了一个鼓手,就有另外的鼓手接替而上。
“射鼓!别给他们敲!”
弓箭铺天盖地而去,鼓面瞬间被射得稀烂,北蛮的人也想射箭掩护,但对方的将士均已到脸上,不得不拔剑作战。
正因如此,褚玉逮到了那个不寻常的人,他虽混在将士中,留着八字胡,目光炯炯,身上穿着披着在北蛮只有贵族才会拥有的亚麻色薄纱,因跟北蛮将士服饰颜色相近,一眼很难分辨而出。
她在书中看到,北蛮薄纱,不似大齐千层万缕,只有一层,颜色很浅,薄如蝉翼。
下着雨,薄纱打湿黏在衣服上,更难看出,也多亏了她那支射歪的箭,歪打正着。
纷乱中,他神色淡定如常,只是转移着位置,确保自身的安全。
“洛少将!乾位!”
洛青听到没有丝毫犹豫,提剑朝着乾位而去,男人听到立刻下令,“盾!”
洛青长剑砍在了对方的盾上,褚玉瞧见洛青身后有人围去,“弓箭掩护!”
他退了回来,褚玉继续寻找着男人的身影,茫茫人群中,雨势混淆了视线,更难分辨人在何处。
突然从对面弹射而出许多石头,连投石器都运来了。
褚玉后退几步,“撤至掩体处,蹲下举盾!”
洛青撤回到褚玉身边,面上雨水混杂着血水,他蹲下抹了一把脸,“接下来如何是好?”
褚玉想了想,“附近可能找到柴火?”
“有。”
“去后面找一些将士寻些柴火木头来,湿木也不要紧,点火引木,制造烟雾,我方将士湿布蒙面。”
洛青点点头,“好。”
赤霄军的执行力快得惊人,不消一会儿,枯木带着烟纷纷投掷进战场,沾上雨水,柴上火焰熄灭,很快冒气弄弄的白烟,熏得让人头昏眼花。
赤霄军带上沾水的面巾,洛青冲锋带头在前,他嘶喊一声:“冲啊!”
对面被打得搓手不及,眼看就要败下阵来,褚玉却瞧见两旁山崖上人头攒动,弓箭对准中央的人。
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山崖两端箭雨冲着烟雾中飞射而下,不光射中赤霄军的将士,就连北蛮人的都不放过。
一时间死伤无数。
褚玉从石头后站起来,她嘴唇有些颤抖,握紧腰间的长剑。
他们被包围了。
“快回来!回来!”
宋川平带着耿狄秋来到望山河畔,正好正面迎上了大举进攻的北蛮士兵。
他看着耿狄秋,笑道:“老耿,一切平安!”
耿狄秋拔剑双腿一夹马肚,率先冲上前去,“一切平安!”
他也拔剑策马赶上,“哈哈哈此战赢了我请你喝酒!”
耿狄秋嗤笑一声,“那我可得喝盛京城坐枫酒肆的酒!”
正面战场上两边战鼓喧天,双方的人踏着望山河的河水,搅混了原本清澈的河面,雨水融进河中溅起的水花,很快就被脚挪动掀起的浪盖了去。
对面蛮子来势汹汹,宋川平惯用的是一把长刀,剑对他来说过于小巧了,长刀体型更合适些,长刀势如破竹,赤霄军气势正旺,所到之处皆是一边倒局势。
他瞧见不远处还插在河中央的长剑,他认得这是赵临川惯用的长剑,只是被放在这里做威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用剑。
如今局势已破,拿回长剑也是应该。
宋川平朝着长剑位置靠去,顺手斩杀几名拦路的蛮子。
耿狄秋瞧见对面蛮子愈来愈多,不像佯攻,宋川平一人已脱离了大部队,他出声喊道:“老宋!快回来!”
耿狄秋想带人去接宋川平,邱旭上来拦住他,“耿将军,我带人去!”
邱旭朝着宋川平所在方向赶去,他们出来带的人不多,本以为是佯攻,故而掉以轻心,没曾想会有这么多的蛮子,他们的后援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耿狄秋朝后方喊道:“发信号!带兵增援!”
传讯兵掏出怀里的信号烟,一连试了几个都不会响。
“耿将军!不行,受潮了!”
耿狄秋神色一冷,“吹号!吹号!”
传讯兵一摸腰间发现号角不知何时被扔到了别处,混战之中,号角被越踢越远。
“耿将军,号角一直牢牢拴在我身上的,不知为何会丢了!”
“方才有谁在你身旁?”耿狄秋长剑刺进蛮子的胸口中,一脚将他踢出去。
传讯兵四处望了望,最后看见前方那瘦小的身影,指着他喊道:“他!那个新来的!”
耿狄秋顺着望去,他甚至能毫发无伤地穿过战场,甚至从未对蛮子下过死手,后知后觉的他想带人赶上去,谁知还没动脚,对方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宋川平眼看就要到长剑旁边,却有人比他快一步,将长剑拔起来。
他对上来人的目光,是一名从未见过的北蛮将士。
“想要这个?今日可惜了,不见赵临川来。”
赤霄军很快朝着他靠拢而来,宋川平望见邱旭身后有蛮子想要偷袭,他长刀一出,拦下了蛮子,将邱旭护在身后。
他望着眼前的男人,“你就是新来的北蛮将军?”宋川平拔刀一出,朝着他攻去。
“藏在后面宵小鼠辈!让你宋爷爷来会会你!”
宋川平武功招式大开大合,怀恪也不是花架子,二人很快缠打在一处,耿狄秋艰难得朝着他靠拢而去,谁知没动几步,对面箭雨不分敌我的就飞射而来。
传讯兵一把拉住他将他摁倒在地上。
“将军小心!”
流箭从他们头顶飞过,对面蛮子人数众多,耿狄秋等人很快就被包围,他怒吼道:“谁还带了信号烟!”
有人接二连三试了几个都因为受潮不能用了。
耿狄秋起身继续参与到厮杀中,“老宋!快回来!被包围了!”
宋川平听到急忙跟怀恪拉开身距,喊上邱旭:“小子,快撤!”
邱旭点头,跟在他身后,朝着耿狄秋所在方向而去。
耿狄秋这边眼看就要接应上,他望见跟在宋川平身后的邱旭掏出了匕首,“老宋身后!”
好在宋川平反应很快,急忙躲开,但还是被刺伤了腰部。
耿狄秋上前扶住宋川平,宋川平转身一刀砍掉邱旭的一只胳膊,邱旭疼在地上打滚,被蛮子抬了下去。
箭雨又铺天盖地而来,所剩无几的赤霄军将士纷纷聚拢举盾抵挡,宋川平捂着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此次蛮子进攻也是有备而来。”
宋川平跟耿狄秋背对背,扫视周围环境。
他松开捂着伤口的手的,任凭鲜血直流,在他前方是骑着高马的怀恪,他手里还拿着赵临川的那柄长剑,神色洋洋得意。
“今日就是你赤霄军全军覆没之日!”
“休得猖狂!”
宋川平咬紧牙关,眼中恨意欲要喷涌而出。
“老宋,你受了伤,你带人突围,我来断后。”
“不行,老耿,我脑子没你好,你先走,我受了伤,跑不掉的,你快回去喊人来救我!”
“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走,将军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说不定跟我们一样腹背受敌,你让刘三带兵过去。”
耿狄秋也不在犹豫,深深看了他一眼,“好,别忘记你还欠着我一顿酒。”
“嘿嘿,知道了,我宋川平福大命大,死不了,你快些来才是。”
他说完将长刀绑在手上,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怒喊道:“兄弟们!把武器绑在手上,可别脱手了!今日跟这群蛮子拼了!”
宋川平高举手中长刀,“战或不战?!”
仅存的百人纷纷撕下衣角绑好武器,振臂高呼:“战!”
“战!”
赵临川这边刚将柳家姑娘从坑里捞起来,柳家人还在劝着哭哭啼啼的柳姑娘,他转身望了以前天上,并未打雷,他似乎听到了隐隐的雷声。
雨下得稀里哗啦地,让他听得很不真切,直到他望见一名失去一条胳膊的小兵浑身血淋淋的。
“少夫人!将军跟洛少将被困铃南关!”小兵说完一旁的衙役忙上前过来扶住他,将他送去医馆。
他再次望了天边,声音似乎清晰许多,那不是雷声,是战鼓声。
他唤来大黑翻身上马,赶到军营前勒住马,瞧见耿狄秋浑身是伤策马而来,最后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上去扶起躺在地上的耿狄秋。
“你这边出了何事?”
“少夫人,邱旭是蛮子!我和老宋中计了!”他挣扎起来,就要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嘶声力竭呼喊,“刘三!刘三!”
刘三从军营里出来,“耿将军!”
耿狄秋拭去脸上血水,声音颤抖,“速速点人马!随我去救老宋!”
“是!”
赵临川和耿狄秋各带上人马,分道两侧,一人去往一边。
宋川平觉得自己如今手已麻木,若不是早早做好准备将武器绑在自己手上,他恐怕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凭着求生的本能驱使身体,挡住迎面而来的蛮子。
他的思绪在乱飞,已经无法再继续思考。
他忽然想到许多,他也算是半个盛京城的人,早年在街头做打手,后来误打误撞进了沈家,最后又被分派去了恭王府,他初次见到恭王他不过才十五岁,却比其他皇子提前整整五年开府。
他想这么一个毛孩子,能需要他作甚,那时候的他二十出头,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他只想进军营保家卫国。
府上的幕僚都说他憨憨傻傻,放着盛京城安稳繁华的日子不过,偏偏想跑到军营那种穷苦地方去。
那时候他怎么说来着,他说,我什么都不懂,空有一身武艺,不保家卫国还能作甚,至少去了战场上,我也有点作用。
他不想待在宅院中,索性每日他都去问恭王,能不能将他放到军营里去。
那会儿边关战事吃紧,盛京城繁华如梦,他享受着安稳富贵日子,实在寝食难安。
最后恭王被问烦了,果真将他放到军营之中,还是远离盛京的望山城。
初来赤霄军,他不过是众多小卒中的一员,然后一路高升,认识耿狄秋的时候,他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庖厨中的伙夫,经常跑去跟他吐黑水,与他谈天说地。
那时候耿狄秋会笑着塞根胡萝卜到他嘴里,翻炒着锅,火花滋溜直冒。
两年前,是他冒死随着赵将军把孙将军的尸首从蛮子手中抢出来,也因此高升,做到了副将的位置。
他这个人,他自己知道,嘴笨,也不聪明,认准的事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初来军营的第一年,正是赵临川带着卞祥从盛京城过来的第一年。
他当时站在队伍的最末端,瞧见赵临川一个十岁的娃娃,提着一杆枪背着与他身高不搭的长弓大步上前,走到孙将军跟前,目光坚定跟他说,“将军,我要入赤霄军!”
有人笑他年纪小,他却傻着弯了眉眼,好啊,好啊,入赤霄军好啊,就能跟他一样保家卫国。
赵临川留了下来,一晃眼九年过去了,他再也打不过那个少年了,少年也长得身姿挺拔,喜欢勾着他的脖子,一开始他们都是籍籍无名的小卒,或许只有他,因为少年的身份不简单。
耿狄秋的身份也不简单,他是他们这群人中作孙将军身边副将时间最长的。
四年前洛青来了,他长得贼俊,还很白,军营里风吹日晒,洛青那张脸却看不出一丝变化。
他身手也好,脑子也好使。
那时候他想,赤霄军越来越好了,这些多人,不怕孙将军守不住这望山城。
少年喜欢搭着他的肩膀,喊他老宋,老宋。
再后来,他成了副将,他笑吟吟地改口喊他宋副将,宋副将。
他还是喜欢去找老耿吐黑水,喜欢去找洛青让他教他识字。
因为他听说洛青是从家中逃出来的,他不想做文官,想做武将。
至今都不跟家里人联系,就连名字都是他出来后自己取的。
宋川平走马观花地将意识抽离回来,一刀砍下迎面而来的蛮子,身体逐渐变得缓慢,后背被人长□□入。
他口吐鲜血,咬紧牙关转身握住长枪身,刀锋架在那名蛮子脖子上,蛮子顿时惊慌失色,用力朝着他身体一捅,宋川平用力划破他的咽喉。
蛮子倒地,换成别的蛮子上前抓住长枪身,与此同时,正面背面长枪刀剑一股脑扎进了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硬生生被挑了起来,宋川平口中鲜血喷出,他想动手,但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抬眼望着被怀恪握在手里的长剑,他微微抬手想抓住,但最终无力垂在虚空。
蛮子长枪拔出,他趴在地上,鲜血咕咕,混杂着雨水,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因为雨水看不清,还是因为他已到极限。
但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站起来,站起来继续战斗。
耿狄秋最讨厌食言了,倘若他去不了,耿狄秋会一辈子不理他的吧?
他不想老耿不理他。
他看着赵将军长大,现在赵将军刚成亲,他还想等着抱抱将军他未来的孩子,说不定只要他死皮赖脸些,能认他做个干爹也不错。
他还想找洛青,他对他身世一直很好奇,洛青还说等什么时候他成亲了他再告诉他。
想他三十好几的人,连个伴儿都没有。
他还想着做好多事,他从未说过,他只想求个海晏河清,天下安宁,将他这一生,奉献在沙场上。
再与三五好友,听着他们诉说心中宏图之志,许愿世间安稳。
他在一旁笑着听着看着,就够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但他知道,自己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瞧见了赵将军的那柄长剑飞射而来,扎进了他的肩膀。
宋川平低头握着剑身,笑了起来,长枪/刺进他的咽喉,长枪另一头的蛮子松开了手,他抵着枪身,手缓缓锤了下去。
走马灯似的一生在他脑海里闪过,天上小雨依旧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
他想,至少老耿瞧见他是这副模样死的,不会再怪他了,他真的尽力了。
但他真的食言了。
雨中,天色暗下,风声低沉呜咽从耳畔刮过。
宋川平恍惚听见远处的号角马蹄奔腾声。
他永远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