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昭文二十年,秋
“郎君白日里才受封奖,晚上就启程,若是家主问起郎君行程,老奴恐免不了一顿责罚。mwannengwu”
曹老头疾步跟步子轻快地少年身后,出言挽留。
少年于太师府朱红桐木大门前吹响口哨,唤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他利索翻身跨上马背,眼尾上扬。
“若爷爷问起,你直言便是,边关尚有许多事情要办,耽搁不得。”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随意把玩着马鞭,身上穿着紫色金线束口劲装,同色发带高束墨发,周遭彩灯融融,空中烟花初绽。
曹老头仰头注视着马背上的少年郎君,他眼底被灯火照得明亮,轮廓镀着一层橘色的光,身后夜空星辰稀疏,唯有一轮硕大秋月高悬。
“可郎君,好歹把婚姻大事解决了再回去也不迟,家主他老人家念叨许久了。”
少年打马而去,握着马鞭的手抬起摆了摆,算是告别,声音郎朗却也愈来愈远。
“我的婚姻不着急,边关事物紧急,告诉爷爷切莫再为我操心,好男儿志在四方,何苦困于红颜!”
赵临川出城前绕道去环城河附近的一家酒肆买酒准备带着路上喝,从酒肆出来跨马欲要离去,忽闻乐声骤响,河水中央青雀台上一名红衣姑娘款款登场,随着鼓声长袖一抛,翩翩起舞。
他慢悠悠策马顺着环城河朝城门行进,驻足围观的百姓突然爆发一阵惊呼,他循声望去。
水面倒映天上硕大圆月,红衣姑娘身影映在水月之上,她单腿轻勾而立,赤脚系铃,下一秒收拢腕间的红袖朝两侧尽数抖出,随着鼓声舞姿越舞越快,变幻莫测,舞姿优柔但每一式却又格外有力道。
在盛京城繁华之下,她红袖好似抖落万千灯火,宛如盛世下的人们大梦一场。
赵临川喝酒的手一顿,下马倚靠石桥,目光一直落在青雀台中跳舞的姑娘身上,待鼓声落下,少年才堪堪回神。
他想看清跳舞姑娘的样貌,怎料人头攒动,视线受阻,他拨开人群朝前走去,待视线清明时,台上红衣踪影全无。
他失笑自嘲摇头,仰头灌下一口酒,上马回望一眼远处雀台,周边楼阁姑娘丝绢招摇,他勾唇弯眼,不再留恋得策马扬鞭消失在了融融夜色中。
褚玉穿着红衣,后台水榭围栏处找到随行前来的父亲褚闲跟贴身丫鬟清韵。
见到褚闲她难得展露笑颜,乖巧上前听到父亲真挚的祝福和由衷欣慰。
“阿喜,及笄快乐。”
她笑得温婉,微微欠身,“谢谢阿爹。”
清韵适时上前递来披风,“小姐可真像月宫出来的仙子,小心着凉。”
他们三人顺着环城河往家走,远处青雀台乐声响起,欢歌雀舞。
半道上有朝中同僚有事将褚闲叫走了。
她和清韵打算从小巷处的后门溜进家,谁知拐过拐角,褚玉瞧见母亲沈萝带人挡住了去路。
她们收起笑容,踌躇走到沈萝跟前。
本是刚办完及笄礼,理应热闹的褚府却在夜深人静时传来不合时宜的打骂声。
“说了不许跳舞,你为何还要去!阿玉,我是你娘,你要听我的话!”
“娘亲,不是说待女儿及笄就能让我选择人生么?”
“一句戏言何苦当真,阿玉,娘亲都是为你好,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要明白娘的苦心。”沈萝说话声音哽咽,“继续打,打疼了就能记在心里,把不该有的念头丢掉,对我们都好,阿玉,娘希望你成为未来太子妃,切莫再如今日胡闹,知道么!”
环城河上画舫游过,黑灯瞎火的庭院中,褚玉蜷缩在墙角,外面的歌声不知疲倦得唱着《盛京好》。
“世人都道盛京好,雕梁小筑环城绕,城外小楼哪般找,再望山河年年好……”
世人都道盛京好,可与她而言,莫道盛京好,台阙春闺不知天外高。
她似井蛙,未曾踏出这方寸之地小小楼阁,从未见过自己,又如何能见外面天地广阔,和泱泱众生。
昭文二十二年,春
夜色渐浓,寒露侵袭。
一支带火利箭划破夜空。
起夜睡眼朦胧的男子正在道旁树下撒尿,望见箭矢,忙提上裤子大声喊叫:“蛮子又来了!蛮子又来了!”
火箭一头扎进茅草屋顶,紧接着带火箭矢铺天盖地而来,不消片刻,火光冲天。
村子里的敲锣声急促,百姓急忙从房慌忙跑出,老村长敲着锣,组织着他们躲进村子后面的地洞里。
突有一箭直奔老村长,眨眼间他中箭倒地,手中锣鼓撞地,逃命的人没时间惊慌,路过壮汉将老村长的尸体抗走,地上的铜锣被新的男丁捡起接替他的任务。
附近巡逻的望山城将士闻声纵马赶来,蛮子也不做过多停留,当即下令甩鞭策马扬长而去。
赶来的将士一队灭火查看人员伤亡情况,一队则去追击蛮子。
但他们追至半途,见前方火光闪烁,原地成一字型排开的队伍中大齐的军旗迎风招展。
“将军!”追击蛮子的将士们策马上前。
唤作将军少年正是望山城的守将,赵临川。
他身着铠甲,其胯下一匹雪驹,赵临川面上水渍未干,扎起的头发发尾尚在滴水,就连他身边的几名将士亦是如此。
今夜他们换岗后就近去了河边洗澡,谁知瞧见箭矢从上空飞过,不远处传来敲锣打鼓声,匆匆穿衣上岸策马赶来,正好迎面撞上得意洋洋撤退的北蛮人。
赵临川传唤将士,他拿起挂在马鞍上的长弓,领军朝着北蛮地界赶去,行至边界,有一条浅水河为界线,浅水河在大齐名叫望山河,而在北蛮则叫那图滩。
雪驹在望山河边停下,对面蛮子军营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歌舞声。
副将宋川平嗤笑:“蛮子自己打了败仗,将军派来一个死一个在战场上,现在还有心情载歌载舞?”
他身旁的另位少将洛青言语间带着戏谑:“蛮子这两年挑事打仗,你见他们赢过吗?人家苦中作乐,宋副将多担待些,万一议和没谈成,他们也没多少好日子了。”
赵临川目光一路流转最后落在北蛮军营招展军旗上,他拉弓搭箭,对准敌方军旗飞射而出,箭矢犹如星火,隔着百米将其射了下来。
军营歌停舞歇,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蛮子才稀稀拉拉汇聚到河岸边。
一名身穿布衣长得较为瘦小的男子开口怒骂:“赵临川,你什么意思?!休战议和你射我军旗寓意何为?本军师告诉你,你这是挑衅!我必须要上报给阿达,让他在你大齐皇帝面前告你一笔有意毁坏双方和平的罪过!”
赵临川不以为意继续拉弓搭箭,对准他脚跟前,手指一松,利箭眨眼落在他面前,男子吓得踉跄后退几步,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勾唇声音懒懒散散飘到蛮子耳朵里:“你们北蛮最新上任将领于三日前被我军射杀在乱箭之中,若不是北蛮现在选不出新的将领指挥打仗,你们阿达恐怕也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想来议和,若要真打仗,你们的将领送来一个死一个,现在还想让你们胆小如鼠的阿达来参小爷我?”
少年眼底染着笑意,雪驹左右打转,“等你有那个本事再说,但若尔等再挑衅伤我大齐边城百姓,休怪赤霄军不念我朝允议和的仁慈之心,必将直捣北蛮桑图都城!”
北蛮军队不敢再出言挑衅,生怕惹恼了赵临川。
在战场上,赵临川就是一个疯子,他敢这样说,必定敢这样做。
他拔出身侧长剑,从马背上抛出,插进前面的望山河中,厉声说道:“此剑为凭!”
语落他打马喊着将士撤离,不忘回头朗声嘲笑,“回去告诉你们阿达,若想再打仗,让他好好花时间训练一个能打的人出来,别派一些贪生怕死的蠢材上战场丢人现眼。”
离开望山河后,赵临川带兵回村中先查看伤亡情况,派来城中大夫救治,吩咐洛青带队负责后续的村子重建事宜,留下一半赤霄军留守望山城,听其指挥,而他带着副将宋川平和剩下的一半赤霄军则是返朝复命。
距离他上一次回盛京,时过二栽,上次回去还是他带着孙将军的遗骸,他受圣上册封为新将定远大将军,拜一品武将,接手赤霄军,镇守边关,无召不得进京。
宋川平在路望着方黄沙覆盖的官道,缓缓策马前行。
“将军,时隔两年重返盛京,作何感想?”
赵临川抬头望着烈日,太阳有些晃眼,身后军旗烈烈,将地上人影拖得老长,“还能作何感想?盛京虽好,不如边关。”
宋川平打趣,“将军莫不是不念那个红衣姑娘了?”
赵临川不怒反笑,两年前他环城河边的一眼惊鸿,当时信誓旦旦不为红颜所困,谁能想到他脸下一秒打得啪啪作响,时隔今日,他心里释怀,面对这个问题一脸坦然。
“我不知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就连模样都不曾看清,偶尔午夜梦回想当时,宛如大梦一场,如今两年过去,恐已为人妇,想了作甚,我们素不相识,两个陌生人,何谈念或不念。”
宋川平道:“难怪世人都道盛京好,就连咋们将军的心都能困在那个地方,盛京有曲调怎么唱来着?”
“那夜明月高悬,红衣惹眼,念及此景的人又不止我一个,盛京虽好,可不是一般人待的,时间待久了会吃人的。”
赵临川勾唇,双腿夹紧马肚,缓缓前行。
宋川平思索后打着节拍哼道:“世人都道盛京好,琼楼玉宇花飘摇,望门城,三顾走,再拜作思留……”
远处的盛京城,确实繁华如梦,让人移不开眼。
唱的是婉转诸宫调,南戏北曲,弹的是阳春白雪,月下花前,世间风流。
褚玉今日好不容易拿父亲做由头,从沈萝那里讨来出府的机会。
帮褚闲办完了事,便想着趁沈萝不在府中的机会四处转一圈。
往日她出府都是在晚间的时候,因为只有等褚闲回家,才能稍稍挡住沈萝的逼迫,过来两年,稍不顺沈萝心意,劈头盖脸的打骂就落了下来。
日子实在难捱。
好在褚闲能时不时在晚上使唤她出去办事,才让她得以一些喘息的机会。
沉重的母爱担子日以继夜地重复压在她头上,导致她整日抑抑,每每念及母亲心口那块巨石堵得她不自禁泪如雨下。
听闻盛京城有一处高台,上面能俯瞰整座盛京城,每当夜晚降临景色更是怡人,据说也是个散心的好去处,加上今日沈萝回了娘家,她爹说可以玩到晚些再回,注意安全即可。
主仆二人登上高台,站在眺望台上。
脚下盛京城灯火璀璨,照得宛如白日,环城河穿梭在几处主要干道上,能看见画舫上的彩灯闪烁。
旁边包房里传来酒杯碰撞之声,隐隐间能听见里面男子传来的谈笑声。
“阿玉?”一道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
褚玉思绪被猛地唤回,声音的主人似是触碰到她的某根神经,让她不由开始发颤。
她强忍着心中恐惧回头,果不其然沈萝以及她的外公沈王爷站在眺望台下。
沈萝见四下无人,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作甚!”
褚玉战战兢兢往后缩去,抗拒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娘,我只是好奇想来看看。”
“看什么看,不是让你好好在家待着,你不听娘的话跑出来作甚!快跟我回去!”
沈萝拉扯着她不由拔高声音,旁边楼阁的谈笑声忽然停了。
“娘!你都能上来,为何我来不得?女儿只是想看一眼,有何过错!”
褚玉背靠围栏,想跟沈萝拉开些距离,但她的手劲儿极大,拽得她手腕生疼。
“我来这里是有正事的,给你布置的书看完了没跑出来!看我今晚回去怎么教训你!”
褚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王爷,他把目光避开了。
“你娘亲说得没错。”
她眼泪簌簌落下,清韵忙跪在地上求情:“夫人,王爷,小姐替家主出门办事,回家途中只是听闻此高台有名,故而前来观赏一番!”
沈萝诧异得看着:“家主?你爹的意思?我早就跟他说过,让他别插手我教育女儿的事,往日里偷偷摸摸没被我抓到把柄就算了,今日被我瞧见你偷偷玩才是事实,以后别想再踏出家门一步!”
沈王爷瞧着清韵一脸不满:“主人说话,哪有你一个丫鬟插嘴的份上,这些年规矩怎么学的?愈来愈不像样,怎能放心你继续留在小姐身边。”
“谁也不许动她!”褚玉一把甩开沈萝的手,晚间看台高楼的风忽的大了许多,“娘,别逼我了,再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沈萝慌了神很快又满眼怨愤,还未出口就听到旁边小阁窗户被人猛地推开。
一名身穿白蓝相间劲装少年,趴在窗台上笑吟吟地望向褚玉。
“我今日刚回盛京城,本想和好友来此处消遣,谁曾想却听到了别人家的家务事,既然听到了也别怪小爷我多管闲事,何苦这么逼迫自己女儿,你说是罢,太子殿下。”
沈王爷和沈萝脸色一变,果不其然,少年身后坐着的正是当今太子姜拓,沈王爷假惺惺行了个礼,倒是沈萝听见太子变得规规矩矩的。
“老臣(臣妇)参见太子殿下。”
姜拓将酒杯一放,并未起身,他跟沈家向来是阳奉阴违,毕竟中间还隔着一个恭王,在没正式撕破脸皮前,该给的面子总得给。
“都起来罢,我今日出宫是为了单独给赵将军接风洗尘,不想引人注意,但赵将军说得有理,何苦将自家人逼迫到这个份上。”
他说完瞥了一眼褚玉,他是认识的,因为她的父亲是自己的老师,当朝太傅。
少年一手搭在窗柩上,一手拖着下巴,侧头眉眼弯弯望着褚玉,“姑娘,外围风大,快些过来才好。”
褚玉忙将清韵扶起,朝着少年行礼,“谢过二位郎君。”
她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得离开。
楼台上的风倏地刮过,少年撑着脸的手指尖忽觉一阵轻微的细痒,微沉眼帘却瞧见那姑娘行礼转身时,被风吹起的发有几根擦过自己的指尖。
他站直身子,低头望着那双骨节分明五指修长却布有老茧的手,神色微怔。
“我今日收到的拜帖想必是沈王爷的罢?”
姜拓见人走远才上前,没有领人进门的意思,隔着窗柩出声。
沈王爷眼珠一转,直言否认,“太子殿下多虑了,臣今日和爱女在府中洽谈,并未送过拜帖。”
少年听闻手回手笑出声,“不是你们,那为何刚好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专门来逼女儿外孙女跳楼的?”
姜拓朝他投去一眼,他可没人家这么损,给沈王爷台阶下,“即使误会解开就好,你们请自便。”
沈萝悻悻抬头望见站在窗边的少年脸上笑意很是刺眼,嘲讽意味拉满,人家似乎没有收敛的意思,更是迎上她的目光,毫不回避。
沈王爷拉扯着她下楼去了。
走出高台,行在嘈杂的街道上,沈萝才得以开口,“爹,我们今夜就是来寻太子,为何见到人又改了主意?”
“今夜本想来探探太子选未来太子妃的口风,看有没有机会把褚玉推出去,没料到褚玉会在这里,还让太子跟赵临川听了笑话,若是再提,恐计划生变,明日宫里给赵临川办接风宴,去寻你妹妹商量一下对策。”
“女儿知晓了。”
“务必要管好褚玉,切莫让她节外生枝。”
褚玉到家没多久她关起的院门被老仆毫不客气得推开了,沈萝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明知躲不过,她也未曾心存侥幸,她带着清韵在沈萝开口前跪在了院中,高举双手领罚。
挨下戒尺打在掌心传来锥心的疼。
她的母亲并没多说一句,她也未曾给自己争辩。
回到房中后,外面传来落锁声,褚玉强撑着地身体才稍微松弛下来,心口仿佛活生生被剜出一个大口子,冷风灌进来吹得她生疼,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阿喜,阿喜。”轻轻地呼唤声从门缝处传来,认出来人,她忙走到门跟前勉强推开一条缝。
“阿爹,你怎么来了?娘亲没去找你麻烦么。”
“我被丞相大人喊去了,现在才回来,我是偷偷来的,今晚又害了你了。”
“我知道阿爹是为女儿着想,若不是阿爹,女儿迟早会困死在这深闺宅院当中。”
褚闲坐在地板上靠着房门,声音疲倦而坚定,“阿喜,若有能让你离开盛京城的机会,我一定把你送出去,让你远离这个狼虎窝。”褚闲说着红了眼眶。
他在朝中,虽说是太子老师,可也事事小心,如履薄冰,更怕天子猜忌惹祸上身。
褚闲自顾自说着转移话题,“明日宫里举办接风宴,想去么?”
宫宴?
褚玉从前听过不少,可从未去过。
“想。”
赵临川背靠窗柩,等沈王爷他们走远才道:“这个老家伙,明明是来寻你的,为何又改主意了”
姜拓神色微沉,言语揣测,“我那个哥哥表面看上去老实,可背地里小心思还挺多,他是沈贵妃所生,沈家因贵妃一人之势如今过得也算如日中天,沈家指不定在憋着什么坏招。”
少年闻言转头望向外面的观赏台,“盛京一回来就废脑子,还真是不想回来。”
“沈王爷目前颇得父皇倚重,我的老师褚闲官居太傅,我对他虽很是信任,可发妻却是沈家人,我对沈家人并不信任,褚家指不定是浑水的关键,是清是浊,还看以后怎么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