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宴席
宴席设在约莫戌时,天色将暗,在一个极大的毡帐中。
紫清习惯地穿了一身浅紫色绣暗金纹襦裙,因为天气还有些冷故又在身上披了一个素色斗篷,手里还揣着一个镂空的手炉,整个人显得素静不失俏丽。绮红替她挑起毡帐帘子,只看到满满的人,他们并不像紫清熟悉的宫中宴席那样皇帝坐在正中间,群臣分列两边,臣子与皇帝之间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而是坐的极近。
骤然瞧见紫清,很多人的目光都定在毡帐入口处,一动不动颇有些打量的意味。倒是紫清,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那里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耶律阿齐觉得好笑,伸手招呼她过来,“来,小郡主,到朕身边来。”
听到皇帝如此称呼紫清,一时间众人神情各异。紫清抿了抿嘴,在松枝的搀扶下慢慢挪到了耶律阿齐右手边的位置,便垂着头不语。
耶律阿齐瞧瞧她这副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想了想又忍住,咳了一声示意门口通传的太监,“怎么回事,郡主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门口的太监立刻下跪,哆哆嗦嗦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自从紫清到了辽国,便一直被藏在日月宫,因为她身体还在恢复,也不喜见到旁人,除了直鲁古和绮红,耶律阿齐也没叫旁人去打扰她。宫中只是听说来了一位和亲的郡主,到底是什么模样谁也不曾见过,过了半个多月也才设宴款待,在此之前甚至皇后等人都没见过紫清真容。
“下去吧。”耶律阿齐身旁伺候的那位公公急忙呵斥门口抖如糠筛的小太监,“别扰了皇上和各位贵人兴致。”小太监这才急忙叩头感恩退下去了。
耶律阿齐也不着急向各位介绍紫清,反而是指着她手里抱着的手炉问道:“身子可还是没有好全,还抱着这个。”
紫清瞥他一眼,“多谢皇上关心,身子好多了,只是还觉得有些冷。”
耶律阿齐又抚抚她的斗篷,“这衣裳倒是好看,你若喜欢这样的便让人以后多做些,你尽管挑去,不过还是觉得你穿些颜色艳丽的更加好看。”
紫清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出声,倒是乖巧点了点头。
底下众人见耶律阿齐旁若无人地与紫清讲话,一时间也没了个主意。静默片刻,坐在耶律阿齐左手边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起身。她身着白色交领衣,外罩紫金色团衫,绣以大片偏枝花,下着袍内裙,腰间束绀色锦带,锦带的两端长长地拖在身后,眼见不凡。她微微欠身,面对紫清笑道:“想必这就是远道而来的郡主,郡主美貌早有耳闻,如今一见才知传闻不做假,这一杯本宫敬郡主,恭迎郡主前来。”
以本宫自称,又衣着如此华丽,想必就是皇后了。这姿态可谓是放的极低了,紫清没有犹豫正要起身回敬皇后,不想酒杯被耶律阿齐劈手夺过,他扭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小丫头片子会喝酒吗?”随即不等她回应便一口饮进杯中酒,“她身子不好,年纪又小,别叫她喝酒了,你们尽管喝,今日喝个痛快。”
对面那女人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立刻被她掩盖过去,“是本宫考虑不周。”说罢豪迈地一口饮尽杯中酒,朝紫清笑笑,复又坐下。
紫清觉得有些不自在,抬头偷偷觑着耶律阿齐,却正好和他似笑非笑的眼眸对上,“看朕做什么?”他又目光扫扫阶下,“朕给小郡主讲讲,这位啊,是朕的皇后。”他指向刚才敬酒的那位女人,萧皇后微笑回礼。“那是容妃和淑妃。”他又指向皇后左侧两位女子,一位也身着素色,另一位则一身绿裳,那两位女子也同样端起酒杯。“那是马昭仪。”是距离正阶更远的一位黄衣女子,她倒是看起来颇为冷淡,没有笑,只是站起身行了一礼。紫清也一一起身回礼。介绍完众人之后,耶律阿齐大手一挥,“今日众卿也不必拘礼,只是寻常一次宴席罢了,顺带着朕这小郡主见见人,别整日里闷在屋子里。”这样明目张胆的调笑让紫清感到有些羞意,她默默攥紧手里的酒杯,不知道说些什么。
阶下的臣子们也纷纷举杯向他敬酒,耶律阿齐哈哈大笑,看了身边人一眼,身旁的公公心领神会,拍了拍手,一排身披轻纱的歌妓便排着队进来,纤纤腰肢轻扭。
乐声起,气氛霎时间轻快起来,众人的注意力总算也不只放在紫清身上,开始言笑晏晏。紫清偷偷长舒一口气,垮下了肩,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
“总算不提心吊胆了?来尝尝这个味道怎么样。”一旁传来耶律阿齐带着笑意的声音。
紫清回过神来,只见眼前的白玉瓷盘中有一片焦黑的东西,“这是什么?”她皱起眉。
“尝尝便知道了。”
紫清瞧见前方有一鼎模样奇怪的笼子,炉系铁铸,分上下两层,上层是长槽形炉身,底部是条形镂孔,形同箅子。下层为浅盘式四足底座,炉身亦有四条蹄足安放于承盘之上,此时正燃着火苗,下方承盘则负责承接炉体漏下的炭灰。那怪模怪样的长槽炉身上此时有一个被烤得焦黑的东西,方才耶律阿齐正是从上方撕扯下来一片给她尝。
紫清稍微顿了顿,持玉箸轻轻夹起面前的东西,只觉得外层焦香酥脆,中间又饱满多汁,还夹杂着奇怪的香味。片刻后,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味道尚可。”
耶律阿齐也不理会她的别扭,只是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了,没有用青花细瓷盛用,我们郡主便觉得味道差些。”
“你!”紫清扭头瞪着眼看向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野猪肉炙。加以椒、盐及葱白,烤至表皮焦黑香味漫出方可。”耶律阿齐慢悠悠地说,“郡主不妨试试别的。”说罢又亲自给她布了好多菜,还给她端来闺阁时期紫清最爱吃的糖渍梅子,“这东西在这里可珍贵得很,一共才这么一小罐,你可得慢慢吃,吃完了再想吃可就没有了。”
紫清不理他,只是默默抱紧了手里的小罐子。
这晚他似乎看起来心情极好,在舞姬退场后甚至亲自演奏了一场琵琶。席面上气氛热烈,众人皆是一碗酒接着一碗酒,看的紫清暗自咋舌,暗叹其民风开放。
宴席接近尾声时,耶律阿齐脸上已是一片薄红,浑身弥漫着酒气。紫清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有些不太习惯和醉酒的人靠的如此近。
耶律阿齐似乎意识到她的不自然,“可以出去透透气,我陪你去?”
“不用了…”紫清急忙摆手,“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了…”
耶律阿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盯得紫清心里有些打鼓,没成想片刻后他只是摆摆手,示意松枝和绮红扶着紫清。紫清随即起身告退,并向萧皇后、容妃等人一一行告退礼。萧皇后等自然也微笑回礼。
“呼…”紫清一出毡帐便长出一口气,随即被冷风吹得瑟缩一下,松枝立刻替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绮红在前提着灯,三人慢慢走向日月宫。
“绮红,皇宫里的嫔妃有几位?”紫清突然出声唤道。
“回郡主,只有刚才四位,萧皇后,容妃、淑妃以及马昭仪。”绮红在前方答道。
“皇上可有子嗣?”
“回郡主,没有。”
在绮红的娓娓叙述中,紫清了解到,耶律阿齐原本并非辽国太子,还有个哥哥叫做耶律乌苏,妻妾众多,可是却在几年前一场天灾中不幸遇难,留下众多妻妾和一个三岁小儿。耶律阿齐上位后遣散了先太子的妻儿,也是后来做了皇帝之后才充盈后宫,只有几位嫔妃,并无子嗣。提到耶律阿齐绮红的声音多了几丝兴奋,终于显露出像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应有的活泼。
“提起皇上,你似乎很高兴?”紫清出声道。
前方绮红提灯的身影一顿,声音随即低了下去,“奴婢并无僭越之意…”
话说间三人也到了日月宫,松枝替紫清取下身上的斗篷,扶着她慢慢坐到小桌旁,又忙着转身替她端一盏热茶,换下用了一晚上的手炉。
“我只是随意问问,不必紧张。”紫清看向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绮红,“随意说来听听即可。”
“…可汗他对我们这些奴隶非常好…”绮红轻声道。
“你原来是奴隶?”紫清惊呼。
绮红点点头,“奴婢原本与父母还有一个弟弟在更为北方的苦寒之地,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批人马对我们打打杀杀,甚至最后捆起来放到笼子里运往上京。奴婢的父母和弟弟直接被分配给了其他达官贵人做奴隶,干的都是粗活重活,还要任主人打骂。像奴婢一般的年轻女子便被绑在不同品种的马匹上,出高价拍卖…奴婢很多当时住在一起的姐妹们都被买走了,暂时没有人买的会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那人曾说过,她们是被贵人买去过好日子了…可是…可是分明不是这样的…奴婢见过一位姐姐被鞭打得血肉模糊,被人送回来,然后又挑了另一个姐姐送走…”
紫清讶然,“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那后来是皇上把你们救出来了吗?”
绮红点点头,眼看眼里已经泛起了泪花,“是可汗。可汗登基后明令禁止了这种买卖行为,他让人把我们都放了出来,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安排了去处,很多人现在都像奴婢一样在宫里侍奉。后来可汗还开辟了很多专门场地让大家都学习中原话,学习中原礼仪,奴婢的爹娘也去了析津府等处学习着与中原进行贸易。可汗他平日里也非常平易近人,轻易不会责罚宫婢下人…”
紫清听完此话,倒是沉默了很久,她仔细回想着今日宴会上的种种情形,臣子们与耶律阿齐确实显得十分亲近,他甚至亲自表演琵琶助兴,也没有责怪一开始那位通报不及时的小太监。她内心有些五味杂陈,只觉得先前自己是有些狭隘心肠,不光认为耶律阿齐不是什么好人,也认为辽地是落后苦寒之地,内心十分抗拒,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此时松枝匆匆进来,“郡主,已经备好水了,可以沐浴歇息了。”
紫清颌首称是,便去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