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红(六)
梅欢说的话,秦贤同自然也都会想到。
秦贤同不肯把卷宗给傅修,多半也是和梅欢有着同样的想法,只是……万名书被梅栩拿走这件事,秦贤同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她拿着帕子湿了水,为秦贤同擦着手,默不作声地想着。
“岁臻,你在想什么?”秦贤同语气温和,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慈爱非常,仿佛和那天叫傅修滚出去的人不是一个。
秦岁臻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想什么。父皇今日想去外面走走吗?“
秦贤同笑了笑,费力说道:”你脸色瞧起来不大好……这几日辛苦你了,往后不用日日都来,得闲的时候来瞧上几眼,父皇就很高兴了。”
秦岁臻扶起他,又将他平日里惯用的手杖递了过去:“以往没有机会尽孝,现在有了机会,自然要多陪陪您,父皇想去哪里走走,岁臻陪您。”
“不出去了,”秦贤同握住手帐,勉励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书桌:“我有一局残棋未了,今日你便陪我手谈一局好了。”
秦岁臻看向棋局,黑子白子已经落了一大半,互相牵制,几十颗棋子绞杀在一处,看起来,这局非是和棋不可。
秦岁臻以前哪里会下什么棋,在梅家别院的时候,梅栩教她如何落子,如何下棋。教了她一月,她还是不得门道。
梅栩同她对弈的时候,被她那毫无章法的走势弄得快笑了。抬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莽撞大胆,有生路不走,偏偏要往死局里去闯,以后同人下棋,别说是我教的你。“
他坐的端方雅正,收回手,宽袖垂在棋盘两侧,被风吹动,看起来就像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
秦岁臻喜欢看他这幅做派,比穿官服的时候要好看许多。在她心里,梅栩就合该是个隐士才对,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松,清风相随,明月作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深陷朝堂,处处算计。
她摸了下额头:“才不是,我分明能吃你一颗子。”
“为着吃我一颗子,把输赢都陪上,岁臻,你这算数可要好好学学。”梅栩眼中有笑意。
秦岁臻红了脸,将棋子往前一推:“我不下了,我学不会。梅大人要教我,就教我旁的东西好了,这棋我确实下不明白。”
梅栩好脾气,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那可不行,日后我到了临安,若是手痒,你需得陪着我下几局。”
秦岁臻道:“大人叫其他人陪你下好了。”
梅栩眼中星河璀璨,眨了下:“其他人?没有其他人。卢管事传信来说,临安的宅子已经打理妥当了,下个月我就送你过去。卢管事会照顾你一段时间,等建安的局势稳定,我就会常常去看你。”
秦岁臻心中惊喜,撑着下巴,不顾礼数地直愣愣看着梅栩:“那你……那你可要早点来陪我。”
“我自然会尽快去看你,越快越好。”
她记得那日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进来,院子里种的梅树就快要开花了,梅栩的眼睛温柔又坚定,里头是她的倒影。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仓皇:“你、你会不会后悔?阿姐会不会也不高兴?本来说好了要将我送进宫里,如今你却要把我送到临安,会不会搅乱了你们的计划?”
她一连说了几个“会不会”,梅栩一眼便看穿她心里的慌乱。
“这世上有许多人可以替代你进宫做善姚,可是无人能替你待在我身边,岁臻,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说的笃定,仿佛在说着什么永远不会违背的誓言。
可梅栩他终究还是食言了,情势所迫,怪不得他。
秦岁臻只是觉得遗憾,为什么她进宫前梅栩都不去看她一眼,怕她心中生怨吗。可是她从来都不会怪他的,从来都不会。
梅栩心里头装着很多事,她知道他辛苦,她只会帮他。
“岁臻,怎么又在发呆?”秦贤同叫了她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是不是该我走了?”秦岁臻傻傻地问。
秦贤同笑道:“是,该你了。”
秦岁臻看了看棋局,她下了几招之后,局势反而变得明朗起来。
黑子领了上风,互相绞杀的连环被打乱。秦岁臻手执黑子,看了看秦贤同的脸色,在棋盘上落了下去。
秦贤同咳嗽了几声,又笑了几声:“下得好,下得好,岁臻,你赢了。”
“这…这便是赢了?”
“是啊,这便是赢了。互相牵制的棋局最需要你这个莽撞人来破,耐心一点……总能赢。”
秦贤同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叫人觉得话中有话。他眼中划过一丝睿智的光芒,秦岁臻看着他,觉得自己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正待她要开口问,就听得宫人来报:“太上皇,秦昭公子求见。”
“叫他进来吧。”
他挥了挥手,待宫人走出去后,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桌上的白棋。似是不经意地抬眼:“岁臻,你说来的这个是棋子还是局外人?”
秦岁臻一愣,道:“是……局外人?”
“错了,”秦贤同一笑:“是你的手中的棋子。”
一颗白子放到了秦岁臻的手心里:“岁臻,你是这宫里最特殊的那个。所有的棋子在你手里不分黑白,无论黑棋白棋,你要让他们为你所用,用的好,就是你的杀招。”
脚步声渐近,秦贤同恢复寻常疲惫的模样:“我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不过下了盘棋,就没什么精神了。”
帘子被撩了起来,一个人影走了进来:“皇叔说什么没有精神了?您平日里最喜欢下棋,我说怎么最近都没有传我来陪您对弈,原来是有皇帝姐姐陪您了。”
秦昭身上披着银灰色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做的披风,脸色一如既往的显出几分苍白,他裹挟着寒意走进来,对着两人行了礼。
秦岁臻问:“你从哪里来的,怎么瞧着这么冷?”
秦昭道:“就是从自己宫里来的,方才突然变了天,现在外面冷的厉害,还是皇叔的宫中暖和。”
他伸出手,将手靠近暖炉想要捂一捂,又忽然停住了动作,转向秦岁臻道:“您试试我的手,就知道外头有多冷了。”
秦岁臻右手手心里还躺着刚才秦贤同给她的那颗棋,隔得慌,像在提醒她什么。
片刻后,她伸手握住了秦昭的手,屋里暖炉烧得旺,她看向秦昭的眼睛算不上清明:“好冷,快坐过来捂一捂吧。”
秦昭也不生分,热络地挨着她坐下,偏头同她笑了笑,就对着秦贤同道:“我同姐姐一家,看能不能在这棋盘上同皇叔争个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