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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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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镖头在堂外喊了几声“堂主”,他身后的几个镖师也是面带“我家堂主怎会犯下杀戮”的正气之感,惹的林捕头板着脸冲他们连出几声:“肃静!”

    沈堂主倒是从容自若,说起了另一些我和皇甫冉等人都不知道的话来。gaoyawx

    “不错,本堂主的确是在山道上的走镖途中与挖土的郑姓园丁相识的,郑姓园丁从未在本堂主面前提过一个‘杀’字或者‘恨’字,更没有叫本堂主摧毁泰沧亭和替天行道惩罚梅一弦。是本堂主在无意之间发现了郑姓园丁手臂上的淤青之后,悄悄到泰沧亭一探究竟,才知晓他平日里没少挨梅一弦拳脚的。”

    “江湖之人,义气为上:郑姓园丁为我从西湖寻得上好的带芽种藕苗子,让我这个粗大汉也养活了一缸精细的莲花,甚至得了一朵难得一见的白玉并蒂莲,正我议事堂风气,时时刻刻提醒镖师们不可私收客商回扣、不可贪拿镖箱之中货物,理应像这白莲花一般清正为人,我如何不会感激他?”

    “不止如此,郑姓园丁还为我栽培新品茶花‘一家书’,我又如何不会感动于他的真挚?”

    皇甫冉从座上站起,惊问:“两年前‘江南万花会’本官也是评委之一,怎么听见的是‘此茶花是为感谢梅亭主而栽’啊?”

    沈堂主冷笑一声,“大人,你觉得当时郑姓园丁能说实话吗?敢说实话吗?他身后是泰沧亭,泰沧亭身后牵动着我江南多少花木商?岂能不顾后果直接坏了梅一弦的名声?看客们会相信吗?花木商们会相信吗?甚至是大人你——”沈堂主直视着皇甫冉的眼睛,“又会相信吗?”

    因为心中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一个“否”字,皇甫冉露出了承认的表情,然后道:

    “郑姓园丁,你老实答了本官,可是自己为沈堂主栽培新品茶花‘一家书’的初衷被梅亭主发现了,所以过后梅亭主才对你那获赏的茶花不正眼看、也不闻不问啊?”

    郑姓园丁也如沈祈隆一样发出几声冷笑来,道:

    “皇甫大人你还是没彻底了解梅亭主的本性啊!他是个虚荣而又自满的人,在外人面前装的如何清雅高尚都好,骨子他就是一个商人啊——贪婪、抠门、为己、利益至上。”

    “梅亭主视我那盆获赏茶花为无物,说白了还是不认可我取的名字‘一家书’啊!他曾自命了几个名字来让我挑:弦鸣、弦舞、弦问、弦婉纱、玉弦歌,但都被我一一拒绝了。”

    皇甫冉问:“那最后为何偏偏挑了‘一家书’这个名字?郑姓园丁,你可是念及沈祈隆的好,才把那份自己所向往的父子情融入到了其中——取‘一家亲睦,此花可书’之意?”

    郑姓园丁摇了摇头,笑而不答。

    皇甫冉急了,催促道:“你这园丁,还不速速给本官回话!”

    我忽然大悟,站出来道:“莫非这‘一家书’里面的‘一’字,也是梅一弦强迫你使用的?你原本给新品茶花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叫做:家书?”

    “陆公子正解,那个念起来朗朗不上口的‘一’字,正是梅一弦为了让自己也跟这新品茶花沾边,而强行叫我使用的。”

    郑姓园丁向我低头一歉,“之前用了谎话来向陆公子解释‘一家书’的意思,是我之过,还请莫怪。”

    “我如何会怪你?”此刻我心中受到莫大的震撼,“我知晓当时你带着那并非是自己所喜的茶花名字去参加‘江南万花会’时,心中是何等苦闷与不甘,换做是我,是断不会答应梅亭主的无理要求的。”

    “身为泰沧亭里的帮工,我身不由己;身为梅一弦的棋子,不,我连棋子都不如,我不过是一个活在他手下的傀儡罢了。”

    郑姓园丁渐渐露出凄凉的神色,继续道:

    “这些年来,我为泰沧亭养出过多少好花木,又为梅一弦带来过多少被他投机取巧地‘关联姓名’的名物?可我得到过什么呢?不过是一身伤痛和数不尽的担惊受怕罢了。”

    郑姓园丁看向张继,悔恨道:

    “张生你也莫要怪我,我打你骂你辱你赶你,只把曾经梅一弦发泄在我身上的情绪,原原本本地转移到了你这个不专业的‘毛贼’身上罢了。一切毒手与恶言,都非我本意。”

    张继露出宽荡胸怀道:“我没受什么皮肉之苦,你那些骂我辱我的话,我早就忘了!我不是个小气的人,因此不会对你记仇。”

    皇甫冉叹气道:“郑姓园丁,你要是早将梅一弦的本性告知本官,让本官为你做主,如今又怎么会引出这些事端来?说白了,梅一弦不是你杀的、也不是你求谁人去杀的,但梅一弦会死,你也难辞其咎!”

    “我护国镖局的帮规里头,其中一条就是:行镖者,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心怀正义,不可对受苦者见死不救、不可容许他人作恶,必要时,可凭自己的判断来制裁恶人。”

    沈祈隆说完,就转身看向高镖头和他身侧的几位镖师,问道:“本堂主没说错吧?”

    高天威和那几位镖师齐声应道:“是,堂主所言不错。”

    “我沈祈隆秉行帮规、惩恶扬善杀梅一弦,上不愧天,下不愧地!”

    沈堂主此言一出,公堂内外皆静。

    好久,师爷才起身提醒皇甫冉道:“大人,沈堂主招认自己是杀害梅亭主的真凶了!”

    “记下!”皇甫冉大声道。

    “是。”师爷坐下,赶紧又在案宗上面写了几笔。

    皇甫冉清了清嗓子,当众道:“大家可都听见了,是沈祈隆沈堂主自己承认杀了梅一弦的,所以本官接下来,就要按照《唐律》来办此案!”

    公堂内外,仍旧是一片死寂。

    百姓们不知道是不敢妄议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就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高镖头和另外几个镖师都垂下了脑袋,就跟是堂主犯下命案给护国镖局抹了黑,作为镖局成员,都抬不起头了一样;至于那些志士,则是个个神情严肃地盯着犯人看,只等犯人把真实动机和作案手法都供述出来,好叫人知道:梅一弦是死有余辜!

    “沈祈隆,本官问你,你是如何将梅一弦叫到护国镖局押镖间去的?”

    “回大人,梅一弦贪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敛财,于是草民就放出了风声,故意说:‘有茶商假借运送茶叶之名,要往长安送一箱珠宝,现在货已经押到了我镖局的押镖间,不知梅亭主有无兴趣过来一看?’梅一弦自然上了钩,就在深夜按照约定时间前来。”

    “本官再问你,你杀害梅一弦的真实动机和手法都是什么?”

    “动机?动机简单的很,甚至都不能够被称为动机。”沈祈隆哼了一声,用江湖口气道,“我见到郑姓园丁身上有伤,自行潜入泰沧亭搞明白了他的伤的来由,不忍梅一弦欺他太甚,所以起了杀戮之心而已。”

    “那,你可有听过梅一弦解释什么啊?”

    “本堂主何需听那种败类多言!”沈祈隆怒道,“一剑下去,了结其性命岂非痛快?”

    “你为何不信王法?”

    “王法?”沈祈隆对皇甫冉讥讽道,“王法能耐梅一弦如何?哪怕是证据确凿将他收监扣押,过后他不是一样能被泰沧亭用银子给保释出来吗?皇甫大人,你敢说两年前‘江南万花会’开办的时候,你不是在心里掂量着泰沧亭的名气大,所以就跟其他评审一样把票投给泰沧亭送展的花木吗?”

    “大胆!你敢胡猜本官的心思!”皇甫冉突然就被激怒了,“本官一向公正严明,在万花会上看到哪盆花好,就投票给哪盆,岂会被‘泰沧亭’三个字蒙蔽了眼睛?”

    “难道大人以为梅一弦在两年前就没有私下贿赂过别的评审官吗?不然为何花盆上有‘泰沧亭标记’的花木,都得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当中的‘天级’?”

    “标记?”

    皇甫冉被沈祈隆的话一惊,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漏了什么重要物证,就对林捕头大喊:“上证物!将‘一家书’茶花连盆一并摆到本官的桌案上面来!!”

    “大人,证物已有。”

    林捕头依令而动,将“一家书”茶花端上了青天大老爷的桌案。

    皇甫冉将那个花盆的四周和底部都翻看了个遍,除了之前已经得证的“柳叶图案”之外,并未发现别的异常。

    遂问:“沈祈隆,你说的‘泰沧亭’标记在何处?”

    “看来当年梅一弦是真的没有贿赂过皇甫大人你啊!不然大人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沈祈隆这才相信皇甫冉在江南万花会上的判断,都是发自本心的且公平公正的。

    我站出来做请道:“大人,不知可否让陆羽鉴解一二?”

    “准了。”皇甫冉扬手让我上前。

    我对着那个花盆一番细看,又用指关节对其进行敲打,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林捕头,去取酸梅汤来!”我对那捕快喊道,“需取一碗放凉过后的酸梅汤。”

    皇甫冉亦催促道:“赶快按照陆羽说的去办!”

    待到林捕头取来一碗酸梅汤,我便当着大家的面,直接把碗中汤灌入花盆当中。

    “茶花天性使然,是喜饮酸汤的植物,所以单用山道上疏松透气的黄沙土是不行的,还需让它喝足酸汤才能长好开好。”

    “陆羽曾听高镖头说过,镖局有人犯错偷煮酸梅汤,事后酸梅汤被沈堂主没收后用来浇灌局内的茶花了。因此,沈堂主了解茶花的属性不出奇,再进一步推断,沈堂主在江南万花会上了解梅一弦的‘心思’,也不出奇,大家请看——”

    大家只见:

    随着酸梅汤完全渗透土壤,陶盆竟然出现了上下两重色!

    “陶盆烧制过程,必定含有碱块,而碱块与酸梅汤相融合后,就会变白。”我指着花盆底部向大家解释,“此处酸梅汤积了水,所以变成了白色;而上面半干半湿,则不会产生过快反应,仍旧是陶土的本色。”

    “哎呀,这个我明白啊!”张继大叫起来,“我在燕渊蒙所著的《奇书》当中读到过,这种现象叫做:陶盆返碱。”

    “不错。”

    郑姓园丁向我点头,进一步解释道:

    “当年梅亭主叫泰沧亭的帮工们往参展的茶花、桂花、杜鹃花、君子兰、文竹里面加水,加的并不是普通的井水,而是动了心思的酸汤水。因为水壶不是透明的,花盆内的土壤表层离花盆的边缘口也有半指的距离,所以一般人不会留意到帮工们往花盆里倒的是什么东西。”

    皇甫冉回忆道:“这么说来,当年本官确实在万花会的现场饮过酸梅汤。那时本官只将酸梅汤当作是解暑之物,不料竟是被梅一弦动了好细致的心思!”

    “是。”我道,“梅亭主正是利用陶盆的‘上下两色’来作为泰沧亭送展的花卉的特殊标记的,如此最是能够方便除了大人您以外的别的评审员的判断。”

    “本官其实早就该疑了,赏花的植物也好、观叶的植物也罢,为何八成以上都让泰沧亭拿了最优赏,原是梅一弦跟别的评审官串通一气搞的鬼!”

    师爷劝道:“事情已过,还请皇甫大人息怒啊!”

    皇甫还想再说几句,却看见了这样一幕:

    “呸!”

    堂外一个志士往地上啐了一口,不顾公堂秩序,大骂道:

    “梅一弦为人,简直是我江南雅士之耻!此人真是死不足惜!”

    “沈堂主之举,乃是惩恶扬善的义举,不应按《唐律》处以杀人偿命之罪,还请皇甫大人速断!”

    皇甫冉斟酌道:“对此,本官若不将沈祈隆按律处置,往后易生效仿之风,难不成也将模仿者一并宽恕不成?故而不可取。”

    高镖头率同在的几个镖师一同跪地,请求道:“沈堂主犯下杀戮,情有可原,并非是故意杀人,还请大人重新定夺。”

    皇甫冉无奈道:“本官不可开纵容沈祈隆的先例,否则日后有人肆意妄为、打着‘替天行道,诛杀恶人’的幌子为所欲为,那还了得?我江南的民风与治安,还不乱套?”

    见众人纷纷为沈祈隆惋惜,我也向皇甫冉请求道:“请大人法外开恩。”

    皇甫冉的态度未变,只对我道:“陆羽,你应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是镖师犯法,岂能钻了《唐律》的空子,无事而归?”

    我感慨道:“再多的法令与规矩,说白了还是人情。人情做的太过,则容易走向极端,万劫不复;相反人情藏的太深,则容易滋养心魔,妄念缠身。沈堂主敢于大方认罪,足可见其黑白分明,本性刚毅,不以杀人为快而以除恶为己任,不能完全以死罪论处。”

    皇甫冉设问:“那你以为,本官对沈祈隆该如何处置啊?”

    我献策道:“大人应先免去沈祈隆的堂主之位,将其错行公之于众,劝勉百姓勿要效仿而行之;再者,则应将沈祈隆收监三个月,让其在牢内反思杀人之过,以平泰沧亭上下之口;最后,大人当治沈祈隆一个‘先斩后奏’的过失杀人之罪,才不算是不遵《唐律》来办案。”

    “你的意思是,此案若是以‘沈祈隆投案自首’来办,就可以让他不为梅一弦偿命?”

    “我大唐法律虽严酷,但对投案自首者可以酌情论处。如此一来,就不是走皇甫大人您派捕快去镖局拿了人、当堂审讯了人、按律定罪的程序了。”

    “陆羽,你所言有理,且让本官再好好考虑一下。”

    “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单膝着地请求道,“还请定夺——”

    皇甫冉终于心软,看向沈祈隆,问他:“你可听清楚了陆羽说的话?可愿意自行重新组织说辞来配合本官重判此案?”

    沈堂主是个敏锐又醒目的人,只听见他应道:

    “草民沈祈隆,见梅一弦夜闯我镖局押镖间盗取茶镖,又深知其性格本恶、坏行诸多,故而一时冲动,在正当防卫之时将其杀死。事后,草民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遂立刻到衙门投案自首,草民有错,请皇甫大人从轻发落。”

    见沈祈隆灵活懂变,皇甫冉顺应堂外的民心道:

    “护国镖局堂主沈祈隆杀害泰沧亭梅一弦一案,情有可原,本官念其这些年来为我江南各大商号走镖有功,故而免其死罪,按过失杀人罪论处:领三个月的牢狱之刑算罢。”

    堂外的百姓们和志士们皆是心服口服。

    表里不一的恶人梅一弦已死,为民除害的镖局堂主沈祈隆也不用为其偿命,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我起身,微笑着向沈堂主一点头。

    沈堂主却是向我行了一个大礼,几乎含泪道:“多谢!”

    皇甫冉对郑姓园丁下了判决:

    “你亲眼目睹梅一弦杀害琴师江为友而不报,又错上加错将那琴师的尸首按照梅一弦的意思来私做了处理,这是一罪,本官念在你专心花木之事、为我江南增添四季生机的份上,就不再追究两年前之事,还望你:要明理自醒,日后再遇难事不要一人忍让,来找本官为你做主就是。”

    “谢大人!”

    郑姓园丁跪地,向皇甫冉磕了个响头。

    从衙门出来,我想着该回茶庐去取那只山茶花发钗。

    我亲手做的,又打磨了无数次的心意之礼,

    我承诺过的,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的包含真心之物,

    兰儿她……应该会喜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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