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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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考官回到了座位上,对上级官员道:
“下官身负皇命,恪尽职守只为给圣上招纳贤才,却不想恩师不得善终,真是一切皆命数啊!莫不如叫陆羽当场泡茶,饮茶清心可得彼时安宁。mwangzaishuwu”
张志和道:“本官见这室内的金菊开的正好,不知陆羽是否能够做菊花饮?”
“这如何不能?”副考官指着我道,“陆羽莫说拿菊花泡茶,怕是当着我等的面:把盆花做成瓶花来给这‘涵仙阁’添景布趣,也是行的。”
我正坐道:“学生得金秋菊花桂花之雅,以笔画之,只见金黄颜色;入饼烤之,只闻清新香气;唯独是没有现摘了花瓣下来即时冲饮,失了几分新鲜感。学生斗胆,不知可否当下就过去拿了菊花过来,择瓣亲水,共享这——”
“望看秋雁归无路,菊花能煞漂泊人。
秋叶一地满石街,唯见芒草没半身。”
我往外一看,乃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烟青色秋装,坦坦男儿风骨,飒飒眉间英姿。
须臾,我只听见那男子对室内之人拱手道:“学生刘长卿拜见颜大人、张大人、副考官大人,请怀素上人好。”
“刘大人你还是风格不变啊!”副考官从位置上站起,打量了那男子一番,感慨道,“我等正想饮菊花茶为兴,你却高吟时运不济、萧瑟悲秋之诗,岂非错了场景?”
“长卿尚且年轻,遇见不公待遇,直言不藏也是有的。”颜真卿并不介意,“只是如今朝廷波澜诡谲,前途难揣,不如远离是非来得安稳。”
“学生只晓得自己被打压已成事实,心中并无多怨多恨之语,只是那盆秋菊触动了心情——”刘长卿往斜对面的植物一指,“才收不住嘴吟出一首诗来。当真不是有意打搅众位大人的雅兴。”
“男儿志在四方,能伸能缩,何愁没有乌云散去之日?”怀素上人问,“长卿你且一并坐下,饮茶清心,多些秋期、少些秋寂才好。”
刘长卿便依了怀素上人的话,来到我身边席地而坐。
他也不拿茶几底下的蒲团,就这般盘腿于桌面的玉扳指、草书帖、竹简之前,好似一下子入了状态一般。
我与他相互行了点头礼,算是交下了第一份情。
“刘大人你因何来到江南?”副考官问,“江湖好汉快意恩仇之事,又怎会叫你碰上?”
“学生直性子惯了,得罪权贵常有,漂泊无定常是,念及未逢江南冰雪,便踩秋而来。哪想策马半途,竟看见主考官大人的尸首遭江湖好汉横断之惨事,遂急驰到衙门报案。又闻今日皇甫大人等都在‘青龙客栈’主持考试之事,也就赶到了此处。”
“长卿啊,你就当作一切都是天意吧!”颜真卿叹道。
复又语重心长提点道:
“此案莫说皇甫大人毋需处置,本官等也只当作是:‘事到终点皆定数,料理反而惹人嫌’来听过略过,不再理会。因而你无需再多言语,到此为止就是。”
“学生谨记颜大人教诲。”刘长卿低头应好,“此值官试收官之秋,就不为衙门公堂和客栈雅室添乱了。”
“刘大人,如今你青年俊才,正是发奋报国的时候,就莫要跟朝廷要员们对着干了。”副考官好心相告,“这番江湖事,你好在是拿到我等面前说,换了别的官僚,还不讽你罚你:刘长卿少不经事,敢为朝廷罪臣报案,实在大胆!该治他一个面壁反省三日之罪!”
“到底是学生一时冲动,不该鲁莽。”刘长卿面带无奈,“谢各位大人宽和,不怪学生此欠妥之举。”
“罢了。”颜真卿平和道,“谁无年轻时?待你到了本官的年纪,自然知晓利益关系,也就不会按自己的脾气去行事了。”
“学生自当罚茶饮三杯。”
说罢,刘长卿看向我。
他的眼神里带着求助与催促,只等我将茶事准备完妥。
我到窗口,于矮凳之上的盆栽上摘下数朵金菊,放入龙潭之中洗净,又将菊花放在铁线网上稍作烘烤以除去苦涩之味,才开始着手置炭和取水之事。
“甚妙啊!”怀素上人随喜赞叹,“菊花刚采之时香气馥郁,水洗之中淡香宜人,烘烤之后却是朴实无华的草本之味,此中变化,感无量!”
我微笑,取来叶片数枚,放入纯白色的圆形宽碗之中,解下腰间桂花香囊,倾倒簌簌干香的丹桂花瓣于其中,自成诗作一首:
莫道翠叶碧波间,菡萏哪解秋风味?
清霄歌台鼓瑟远,凡尘一室清香围。
我言物物点菩提,明镜澄澄诸业回。
妙明元心一盏香,真如清茗无是非。
我按照年龄和地位,依次向颜真卿、怀素上人、副考官大人、张志和、刘长卿献茶。
“学生陆羽,制成菊花茶饮,请各位大人鉴茶指教。”
颜真卿尝后道:“菊花本有明目清火之效,今品尝了出自陆羽之手的花茶,本官才知道什么叫做上乘。”
“确实是与我平日所饮之茶不同。”怀素上人一闻一饮一思后道,“陆羽你心中带有禅意,以菊叶为形、以桂瓣为香,恰好是以‘无形之味’和‘空中之味’中和了菊花花瓣的苦味,着实高明。“
张志和以神清气爽的模样侧身而坐,捧起纯白色宽碗来数遍细闻,道:“此香不腻,此茶不苦,由不得陆羽你不拔得此场官试的头筹!”
副考官满意道:“陆羽,你将茶章留下,且回去等候,三日后自会放榜茶试成绩。”
“是,学生告辞。”
我遵令而行,施礼告退。
从“涵仙阁”出来,一位考生就匆匆上前询问。
“在下不知陆羽你为何在室内对茶甚久,可是还有旁的切磋之乐?”
“一切皆未脱离一个‘茶’罢了。”我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目光,“你只管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跟副考官大人说了,再仔细回答了他的提问,便是静候佳音。”
“不对呀,方才你开门的那一刻,在下就闻到了不同寻常的香味,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哪知全都是真的!”那考生眉头紧锁,“为何你会用香,却坑我蒙我说一切在茶?”
“我将此物赠予你。”我取下腰间香囊,放在那考生的掌心,“愿你一盏心灯不灭、一瓣心香不失,好运自来。”
那考生一愣,不解我是何意。
过后他也未对我细问,只是揣着我给的香囊坐回自己的位置,看了眼刚刚踏入“涵仙阁”的另一位竞争对手,才回归到自己的状态。
我下了楼梯,寻思着已经到了午膳时间,应点些酒菜来吃。
却,恰好看见这样一幕:
“你也是个官?”
纪大公子对站在自己对面的——未穿官服、为带官印、也未梳官发的年轻人笑了场。
“被贬之官也是官。”皇甫冉咳了一声,正色道,“刘大人他十七岁就通通过了秋闱,只是输在家世上面,一直没能官至上位。又逢诬陷栽赃,仕途甚是坎坷,所幸暂免前去岭南之地的苦楚,来我江南自省。”
我自是不知道皇甫冉是何时离开香试考场的,只当他也是到楼下来吃饭的,就不自觉地坐了过去。
纪檽峰迅速反应道:“刘大人,恕本公子之言,本公子可看不出来你有一丝低调或是反省之意啊!特别是你刚才自称自夸的那句‘吾之诗,五言长城是也’,也不怕才女子李季兰李姑娘笑话?”
皇甫冉下意识地看了旁桌的李季兰一眼,他不知道她跟刘长卿有所交集。
“有何可笑?”李季兰反问纪檽峰,“长卿擅五言,我本就是认的。”
纪檽峰尴尬道:“既是如此,在下也没有好说的了。”
他看向我,转而道:“本公子还不如请了陆羽一顿饭,好为他的宽敞官路提前做贺。”
刘长卿仰头,心中一阵酝酿,像是想要作诗来反驳什么,却最终做了罢。他只用手抓了三四颗花生往嘴里送,冷眼看着纪檽峰的姿态。
我不知怎么的有种感觉:
刘长卿是介意他人提“官场”和“仕途”之事的,关己也好、无关也罢,就像是有一道坎,压的他鸿图难展一样。
究其原因,颜真卿大人说是刘长卿性子太直,皇甫兄说是刘长卿家世不好,于我陆羽,倒是在他的言行之间——隐约看到了那么几分“自负自傲”的味道,不怪纪檽峰一针见血地直戳他的痛处。
“承蒙皇甫大人关照。”刘长卿起身,拱手相谢,“长卿孑然一身,只怕错付了这江南的好山好水,写不出什么好文章来。”
纪檽峰摆出了“你是来自省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神色,对着刘长卿“啧啧”讽刺了两声。李季兰则是单手托腮,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不说话。
“你能陪伴陆羽饮茶就好。”皇甫冉拍了拍刘长卿的肩膀,“中秋过后便是冬日,文人墨客之间少不了围炉煮茶,你且自选了茶叶带去,陆羽能变着法子给你做好茶。”
刘长卿奇道:“我竟不知陆羽有如此本事,还能将坏茶还原做好茶不成?”我谦虚道:“茶叶若是生虫受潮无法食用,我便将它们用作花肥,或是拿了鸡蛋出来,细煮半晌,再开盖添水添料,接着煮上一日,才能做成茶叶蛋吃。”
“这茶叶蛋就是陆羽首创的。”皇甫冉道,“做法看着简单,吃法却是讲究:需拿了小锤子出来,将外壳仔细敲碎了才好,莫要用手去剥壳,免得坏了滋味。待到取出整蛋,就要搁在碗里用茶刀切开,撒上桂花瓣一起吃才算锦上添花。”
刘长卿追着问:“煮茶叶蛋用的是什么茶?切整蛋用的又是什么茶刀?”
我答道:“需要选取乌龙茶和炼钢细片茶刀。”
“细片茶刀?”刘长卿拿起一个秋月梨,“切果物可是也用得?”
“那肯定是用得。”纪檽峰如同刘长卿问了个幼稚问题一般大笑,“李姑娘,你说是不是?”
李季兰只拿起自己桌面上的秋月梨来咬了一口,并未直接回应什么。
我却是看懂了:兰儿的意思是,茶刀有什么用都好,到了嘴边的东西,该吃就吃,管它切分的方法做什么?
不过。
说到茶刀,我猛然想起要给兰儿做山茶花发钗之事,不由得心中一阵歉意。
我决定了,回到茶庐以后,就全心思地给她做,也好不浪费放榜前的三日等待时间。
待到纪檽峰离开大堂,跟着皇甫冉一起去二楼雅座吃饭的以后,李季兰到了我和刘长卿的桌子同坐。
叫小二上了:糖醋鱼、桂花糕、酒酿丸子、浇汁豆腐和蜜汁火方等甜口的菜肴都上齐了,李季兰对刘长卿道:
“你最是藏不住心思,在贬谪的道路上,你偶遇前辈李白,开口就道:
江上花催问礼人,
鄱阳莺报越乡春。
谁怜此别悲欢异?
万里青山送逐臣【注1】。
若非李白生性豪爽,岂会当场饶你?”
“李白比我大二十五岁,彼时游江所携的美人比他小十三岁,不过是空留一个‘太白题诗梁园,美人千金买壁,后嫁太白’的笑话罢了!如此姻缘,我刘长卿是看不过去的。”
我倒是从刘长卿的诗作中听出了一些蹊跷——
“问理(礼)人”用的是孔子有礼于老子的典故,老子姓李名李耳,李白正是其后代,“逐臣”是指刘长卿自己。那意思就是说:李白你好意思说自己一心求道吗?你不过是偏爱声如莺转的小夫人罢了。还不如我这个贬官之人心怀浩荡,放眼万里青山、不困私情。
我劝道:“刘大人,太白乃是诗坛泰斗,你不可如此调侃他。”
“别叫我大人。”刘长卿摆了摆手,“我叫你鸿渐,你称我长卿,如此就好。”
复又对李季兰道:
“李姑娘你可记得?旧时高朋诗会,你上来就拿陶公的诗作来问我体调【注2】:山气日夕佳。幸好我反应快,也从陶公的诗作中觅了一句‘中鸟欣有托’来谢你的‘有心’,如今想来,你我都是毫无顾忌、生性不羁之人啊!”
“当然记得。”李季兰笑道,“你我对句一出,众文人皆笑。唯你我自知,并非一见面就捉弄彼此。”
“谁说我是个疯子?我叫张继!”
饭局进行到一半,一声大叫划破客栈楼上长廊。
之前我见过的——
那名在“茶试”考场上,前前后后一路“疯魔到底”的考生,此刻正站在“香试”终关考试的雅室“姑苏调”外头。
没一会儿,他又自顾自地走到三楼栏杆处,毫无预兆地对着底下人来人往的一楼厅堂大喊起来:
“我叫张继,茶试败走有何惧?今日我观香试,情系‘姑苏调’,以后定要在枫桥之上夜泊,成就千古诗篇!”
众人纷纷摇头,连青龙客栈的掌柜都说:
“这‘夜泊’——也要在枫桥之下的乌篷船里,或是枫桥之侧的本客栈啊,哪来的枫桥之上?张继可不就是失心疯还未好吗!他日冬来雪纷纷,张继要是半夜跑去枫桥上面打地铺,还得是我好心过去送张被子。”
我又听见一阵朗朗笑声。
原是张继在向着自己口中的“朋友”招手,摇头晃脑地自我介绍起来:
“陆兄刘兄,在下张继,湖北襄阳人士,年二十有一。本性爽朗激越,好茶饮和盐铁之事,喜游历各处近水的寺庙,绝无心魔!”
【注1】出自刘长卿诗作《将赴南巴,至馀干别李十二》
【注2】体调(diao第四声):身体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