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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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我后,李季兰也不说破案的详细经过,只做出不甘心的模样,好似想向我寻求共鸣一般,道:“公堂之上,全叫纪檽峰独自发挥了,我没有说上话,想来还真是有那么一点不自在。nianweige”
我瞧她模样,倒也不失可爱,遂反问:“纪家公子没准还等着你夸他呢,你却到我这边来,不怕他心里比你更不自在?”
“最起码彼此都没有显露出来。”李季兰心里有数,与我一起并行往前走,“他爱在我面前表现,我也不觉得他烦;就像是他明知自己无法打动我,也不放弃时时创造跟我有所交集的机会一样。”
我见她立场分明,就决定不再细问她跟纪檽峰相处时的点滴,只想从她口中知道:“那兰儿你告诉我,这次案子能破,纪檽峰是不是起了关键作用?“
“怎么说呢?“李季兰偏头想了想,”功不可没算是,但也不全是。只是碰巧在夜里——“
李季兰犹豫了一下,没打算在陆羽面前说纪檽峰请她吃“鱼宴”的事,免得让陆羽多心多想,因而她改口道:“碰巧在夜里贪吃,一不留神就受了天上神仙的点拨,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和酒楼老板的伎俩弄清楚了而已。他要去公堂说案,也邀了我一起,我就去了。”
她的聘楚嵌玉圆珠耳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差点被恍了神。
仔细想来,兰儿愿意上公堂去也是为了我陆羽好,我又何须介怀她是不是跟纪大公子在一起呢?
忽然就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了,所以我很干脆地问她:“那最后,皇甫兄是怎么定案的?”
“官商勾结,蓄意杀人,双罪并罚,酒楼老板这回是彻底完了。恶意造谣,缜密煽恨,不知悔过,天福寺小僧领了三十大板子。皇甫大人只说按照《唐律》来处置,具体的刑罚却也是没在公堂上说的。”
“皇甫兄一向清明,我相信他会把此案办的让圣上、副考官大人和百姓们都心服口服。”
路上,我对李季兰说笑道:“真不如往天福寺的后山瀑布去,站在潭中让飞流直下的水雾冲身来的爽快。”
她应我:“你不怕秋寒侵体当然是好,我却是担心你因此落下病根,本身你体内的湿气就未排出。”
我逞强道:“那我就回茶庐煮些薏米茶喝。”
她看出了我的倔强,摇摇头道:“可惜我之前在‘无涯涧’只挑了相思豆,不然我就把赤小豆拿给你,赤小豆合着薏米一起煮祛湿最是见效。”
李季兰没提自己写的那首《红豆》诗,也不知那日陆羽曾在“青龙客栈”对面遥望她的房间。她只当是把豆子和丝线都存了心思,搁着自己掂量轻重,不与谁道。
“兰儿。”我叫她的名字,喜她也有“对豆惹相思”之时,“中秋我们一并去买五谷杂粮,混着燕麦一起制成月饼吃,想必美味。”
“你的茶庐也是少了些烤饼的行当的。”她一语指出,又笑道,“总不能把‘烤饼’当成‘烧瓷’吧?你有那耐心,我可以没有那份等心。”
“我带去城郊考场当作午膳吃的茶饼,就是自己一个一个烤的。”我拍拍自己的胸膛,“兰儿别不信,烤茶饼的时候,我就坐在一边画地图,等我把一张一处的茶园分布图画好了,饼也就做成了。”
“你怎就忘却了给茶饼翻面?”她嗔道,“怪不得是一面金黄、一面半白,我还以为是有讲究在里头,原来只是一烤到底的成熟。”
“兰儿你不晓得,描绘地图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就好像……我真的踏足在那片茶田之上一样。”
“你这神思,可对天上管茶的神仙了。”
过后,李季兰买了街口正在卖的、两人份的热乎鲜肉包子与我一同带回茶庐。
才吃过不久,她就遗憾道:“我原本还想着,今年追月节既要去‘香茗酒楼‘买官制月饼和天公饼,也要去天福寺站行列买素饼,哪想事与愿违:酒楼老板犯下死罪,寺庙小僧有悖德行,这月饼怕是难言滋味啊!”
我放下筷子,问她:“一切皆因我陆羽而起,你可会觉得我也有大过?”
她想了想,明理道:“后世之人,只要记下‘陆羽和天公饼’之间的美谈就好,无须提及酒楼老板犯过什么罪;同理,香客们去天福寺是求安康求福气的,而不是看那小僧要背负何种骂名的。”
我笔直坐正,告诉她:“我来江南,一心为茶,从未想过要惹出事端。只是一想到将来‘香茗酒楼’没有了大当家、皎然身边没有了小弟子,我心中也是难安,如同是自己的善意成了恶意一般,徒增伤感。”
她温柔看我,和缓道:“陆羽,你到江南是‘有心’觅茶,而不是‘借机’觅茶,对吗?你只是在做自己擅长并且喜欢的事情,无关机缘、无关机谋、也无关机变,所以无需自责。他人的命运不是你所导致也不是你所主宰的,一切天意使然。”
“兰儿你说,接下来茶试的最后一关:对茶,我要如何以对?”
“陆羽,你只当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副考官,而是山间隐士或是世外高人,假想自己身在渺渺水云间、隐隐桃源中,四周皆是好景,上下皆是祥云,与之谈古论今、拨弦挑香,无茶胜有茶,心境又怎会不明朗?”
“超然物外吗?”我渐起出尘脱俗之感,“拘于茶则困于茶,莫不如心中无茶、目不见茶,可得茶之本道。”
“我突然明白了。”我笑。
“陆羽,你明白什么了?”她好奇。
“为何官试只设置煮茶、鉴茶、制茶、对茶四大环节,而没有:斗茶。”
“为什么?”
“茶不适合用来斗。”我分析道,“茶之雅,可为皇家贡品;茶之趣,可为文人笔墨;茶之深,可为史册千秋。但凡涉及一个‘斗’字,便有了输赢和优劣之分,兰儿你说茶的存在,是为了——分出谁的茶品胜负和谁的茶技优劣吗?”
“不是。”李季兰共感道,“人之惜茶用茶,不在斗茶游戏中。若是真的与茶相知,哪怕是拿了锥子将团饼茶敲碎、拿了锤子将茶柑砸个稀巴烂,也是遵循茶道而为,不可说不雅。”
我趣味津津问她:“我的茶庐里有上好的团饼茶,兰儿你可要试着去撬?”
她撅嘴道:“陆羽你私藏了哪些好茶刀不拿给我看?我倒是不懂了,你是想带我去茶庐看团饼茶,还是去看那些不得了的茶刀?”
我笑问:“怎么不得了了?”
她扶了一下发髻,好似在暗示我什么。
我才发现:原来她之前一直戴着的宝红色石榴花颜步摇不在了。
问她原因,她说在公堂之上扔了。我惊讶,追着问为什么要扔?她说自己救了酒楼老板一命。
“兰儿,我给你买新的。”
“陆羽你说你会烧纯色白瓷茶碗、会做各种挑茶破茶的茶刀,怎就没想过亲手给我做一支好看的发钗呢?像是有山茶花图案的,我甚是喜欢。”
“好,交给我,我做。”心中高兴不已,我跃跃欲试,“就做你喜欢的山茶花图案的。”
“陆羽你真的很好撩诶。”她忽然一摸我的额头,“哪有人家女子说什么,你就马上答应什么的?”
“不一样。”我认真道,“我是做给兰儿你的,所以不一样。”
天福寺禅房之内。
皎然从皇甫冉派去的衙役口中完完整整地听说了自己手下的小弟子的错行,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贫僧教导弟子无方,惹出这么一大串祸事来,真是因果报应。”
衙役道:“好在是案子已经解决,陆羽在狱中呆过一晚后,也不见有什么大碍,只是皎然师傅你自己要想明白了:那个小僧是继续留在身边?还是逐出师门?”
皎然靠在床屏上,心境倦然道:“贫僧如今抱病在身,只想着在中秋节前养好身子,能行诵《南无月光菩萨经》和派天福素饼之事,不想再为寺规人情所扰。弟子之事,就交给皇甫大人定夺罢。”
“皇甫大人的意思是:此等人,在佛门当中不该留。”
“那小僧罚也罚了,打了也打,开不开窍也不是贫僧能够判断的。与其将他留在身边,不可内外辨其性情,还不是当机立断,不留后患。”
“好,那小官就将皎然师傅你的意思如实回了皇甫大人。”
那衙役正要告辞,皎然又忍不住问:“之前有人来传话,说是皇甫大人和陆羽会来寺中探望贫僧,也不知道他俩何时会来?贫僧好准备些应节瓜果斋菜,红豆甜粥来招待,大家一起坐下,吃些鸿运当头的东西也是好的。”
“这个小官就不知了。”衙役摇头,“大人和陆羽答应过的事情,不会食言就是了。”
却说在主考官大人的尸首被运离江南的那一天,杨舜城老爷也出现在围观的百姓当中,只是不发一语。
等到送行的官兵和官车都走远了,小二王五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听说是圣上仁德,念着主考官大人大半辈子都效力于朝廷,所以未对其进行严惩,只是削了他爵位,逐了他的家人出长安,准了他的尸首回老家安葬,也就没有别的了。不知道杨老爷您怎么看啊?”
杨舜城冷声道:“弄钱的贪官不会动摇时局,玩权的佞臣才叫坏了国本,所以圣上自有圣断。”
小二王五如醍醐灌顶道:“杨老爷您说的是!贪官易除,君侧佞臣难清,所以圣上才酌情处理了此事。”
杨舜城大义凛然道:“我那逆子杨天一若不是一心从文,听了我的话去学功夫、从武道,又岂会落得这般下场?这大唐江山,不可无大将!”
“儿子之过,不该由当爹的来赎罪啊!”小二王五劝道,“杨老爷您一直闭关家中,不问江湖事、不听市间语也不是办法,何不回到从前,继续为百姓为世道伸张正义呢?”
杨舜城没做一句解释,转身就走。
小二王五摸了摸脑袋,一点不懂其意。
经由副考官大人和皇甫冉的协商,茶试和香试最后一关开试时间和地点终于定了下来。
就定在三日后的上午,于青龙客栈内的雅室“涵仙阁”和“姑苏调”内举行。
届时,无关人员一律不得擅闯三楼试区,楼上客官一律离房且在一楼大堂等候;为防止有人捣乱或是有江湖中人造次,还会安排十二员官兵在双螺旋的左右楼梯口把守。
有百姓如此议论:
“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啊!香茗酒楼的老板依照《唐律》被处置了之后,一切好事就轮到青龙客栈里面去了。”
“可不是吗?亏得陆羽无事,不然他遭了酒楼老板和那恶僧的算计枉死狱中,世间岂非少了个最懂茶的?”
“陆羽才二十三岁,还年轻着呢!哪能说死就死?他日陆羽到圣上身边奉了茶职,怕是不会再来江南了。”
“所以茶试开考当日,你我可要在早早来到青龙客栈一楼大堂,选个好位置来坐下,从头蹲守到尾,看副考官能给出陆羽什么评价来。”
我借着去看雅室的机会,到“无涯涧”去找了李季兰。
她开门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头上的桃粉色荷瓣点翠珠钗,我夸那只珠钗好看,她笑靥晏晏,拉了我的手进去。
“陆羽你可知道?原本要放到‘香茗酒楼’开卖的官制月饼,今日就拿到‘青龙客栈’来打预售了,掌柜的嫌酒旗不够亮眼,就找铺子重新制作了去,要等明天才能挂出来。”
“今年吃官制月饼我倒是不愁,就是不知道中秋节当日是应了皇甫兄的做请去他的官邸过,还是来青龙客栈陪着兰儿你一起邀月数星、把酒诗词?”
“我倒是想去你的茶庐过,你的庭中有一棵丹桂树,最是应景怡人。我就想跟你一块坐在树下,伴着数盏琉璃灯和一壶清茶,对盈盈月、说侬侬话。”
“好呀!”我内心欣喜不已,“到时候我一定把笔墨也准备上,兰儿你兴起的时候就拿笔写下来,或者你念我写。”
“我新学了打‘情缘结’的方法,到时候我给你做一个香包挂在帐上,你说好不好?”
“帐上?”我心中一怦,“兰儿你——”
“月满一帐中,瑶台重重影。谁道恍惚梦?诗茶在栏凭。”她娇俏一笑,“可不是极好?”
“好,是极好。”
她之所言,我之所往。
若是这些可在日后成为夫妻间的寻常事,那我陆羽何其有幸?
饮用赤豆茶的时候,李季兰忽然问我:“陆羽,你体内的湿气可都是真的排出了?每每想到你在牢狱内呆过一夜,无被衾御寒、无香薰除潮,我就心里难过。”
“我的精神好了许多,不见疲乏和劳累,应是没有大碍。人生在世,总不可能事事顺意,经历磨难才能坚韧心性,兰儿你不用为我担心。”
“那也马虎不得。”李季兰关切到,“我择日去买来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四味药材一并炖了‘四神汤’来给你喝过才好。”
我十分感动,知道兰儿心中始终有我。
就这般到了“茶试”最后一关的开考之日。
我穿若草色长袍,腰系浅根色蹀躞带,怀揣一茶纸、一茶章,一身清风而往。
对茶之乐,在一居室,在两人间。
对茶之趣,在神志在言语,在忘我在自得。
我带着深切期待,踏入了青龙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