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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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传来阵阵官兵摩擦刀枪的声音,原是之前因为癫狂而被逐出考场的考生不知如何闯了进来,惹的官兵们一阵好追。mchuangshige
那疯魔了的考生形似鬼魅,用手一甩披散的头发,跳到我面前,怪笑着道:“开考前我就说了,御前奉茶之人是我,不是你。如何?遭报应了吧?你就等着在牢中被严刑逼供吧!”
他双眼一睁,几乎是贴近了我的鼻梁,一字一句地提醒道:“陆羽,你可要活下去,别到时候自裁狱中——”
“大胆!”皇甫冉指向那狂为乱道之人,对官兵施令,“给本官拿下!”
不料那疯魔了的考生在被拖出去时,又口出数句震惊四座之语:
“主考官死了的好!杨舜城老爷要是没有闭关,准能搜出他为官不正的证据来,让圣上革了那狗官的职!”
副考官惊出一身冷汗。
皇甫冉碍于“主考官死后的体面”,也不好往深了追问。
还是纪檽峰无所畏惧,腾地而起,一展轻功,稳稳落在那失心疯的考生面前,以扇指他让他定神,后又问他:
“有本公子在,你就大胆大声地把实情都说出来,不要怕说错,说错也有本公子担着。主考官来到江南以后,都做过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了?”
此前我完全不知纪大公子会武功。
此刻,我对他油然而生出一股新知来:
只盼着他是真心想解决案子的,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乐趣才有所行动,或是做给李季兰看的。
那个考生左右一抖肩膀,就将官兵们都震慑到了一旁。
众人只听他说道:
“我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一口气通关,就想着先去城郊考场后面的深山里踩点,好挖些山珍出来,做成:小竹笋煨茶树菇汤,反正作品带个‘茶’字也不偏题。谁想到我竟连初试的机会都没拿到……”
一阵叹息过后,他仿若清醒了许多,自己拿出簪子来盘了头发,又仔细用汗巾擦了把脸,继续道:“黄昏时分——”
“慢着!”纪檽峰打断道,“挖竹笋不是应该在雨后或是清晨吗?你怎么选在黄昏去?”
“我喜欢看蜘蛛结网。”
这话听的我、纪大公子、皇甫冉、副考官愕然无语。
回过神来,纪檽峰对众人道:
“都听明白没有?那家伙是在黄昏时分到深山里去踩点,不是去采笋。至于他的癖好,本公子只能以‘奇葩’二字来论。”
考生确定道:“我在丛中摸索珍菌和竹笋之时,看见主考官跟‘香茗酒楼’的老板私下见面!”
纪檽峰“哦?”了一声,勾着语调问:“他俩见面后都说了些什么?”
“主考官向酒楼老板索要:转心牙雕套球,老板直言没有,二人就起了口角。原来,为了让主考官一行人入住‘香茗酒楼’,老板多方打点关系,终于所愿得偿,却不想主考官不知足,在私收老板贿赂的‘西周青铜凤纹尊’之后,又贪得无厌,连珍贵的象牙雕刻品都想要,简直是僭越——我虽然没见识,但也知道那是皇家才配用的宝贝,民间哪里寻得?”
“实在是荒唐!”皇甫冉气道,“象牙极其珍贵,唯我大唐出使天竺取经的高僧所不能带回。莫说民间没有,哪怕是皇宫,珍宝数量也十分稀少。主考官怎会爱财至此?”
副考官在皇甫冉耳边小声道:“本官只晓得恩师有收集名器的喜好,却不知他存了不该存的野心,动了不该动的妄念。”
那考生继续道:
“主考官见自己没法从酒楼老板手中要得好东西,就开始讥讽老板无能,说:本官岂会不知道,在你家酒楼住下后必须时时装作清廉奉公模样,不可被别人发现本性与马脚。老板,你不会真的以为本官是被你的一重贿赂所打动,就选择在‘香茗酒楼’落脚的吧?本官时刻都可以换到‘青龙客栈’去住,之所以没去,就是看中你这个与本官一致的喜好:收集古董。”
“君臣之间讲交易,臣民之间也讲交易,这世道如何能清明?”皇甫冉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眉眼间显得失望,“有了一次要挟就有下一次,怪不得酒楼老板恨主考官。”
那考生比划了几下三脚猫功夫,模仿当时的场景道:
“后来,主考官和酒楼老板就大打出手!我没看错,老板使了一招‘蛟龙入海’,出掌之快,衣袖粘着到了树枝上的蛛丝而不觉;主考官不会武功,只能折断树枝抵挡与闪躲。最后,两人不知道怎么着就和解了,各奔东西而去。打斗过后,我跟他俩之间离的远,确实是没听到他俩之间说过些什么话。”
一路把那考生的话听完,我对整件事有了头绪。
于是,我向皇甫冉和副考官请示道:“陆羽有话要说。”
“准了。”副考官道。
“此前陆羽与皇甫大人一同探寻考场,的确见到‘香茗酒楼’老板的衣袖上缠绕着蛛丝,可见方才考生所言不假,老板去山林里见过主考官。”
皇甫冉补充道:
“不错,因为本官迟到,所以赶到考场时正好是黄昏时分。当时本官不知蜘蛛习惯在黄昏结网,就未将酒楼老板的衣袖粘着蛛丝的事情放在心上,甚至还跟陆羽开玩笑,说勿把酒楼老板当成能飞檐走壁,身怀绝技却藏而不露的江湖大侠。”
酒楼老板被传进来后,一听到自己成了嫌疑人,就大喊冤枉。
“草民虽然跟主考官有瓜葛,但是没动过杀心啊!况且这考场内外有重兵把守,草民也没法进去投毒呀!若说草民在陆公子的大小茶碗里面动了手脚去涂抹西域奇毒,更是无稽之谈,万一陆公子或是李姑娘在主考官之前用大茶碗来喝了茶,死的不就是他俩了吗?大人是要当作殉情来结案吗?”
皇甫冉把脸色一沉,“你动机明显,本官看你就是故意拿了陆羽的茶碗去洗,伺机嫁祸于他。而且本官深知‘香茗酒楼’与‘青龙客栈’互为竞争对手,你为了让‘青龙客栈’声誉受损,杀了镖师龙三也未可知。”
酒楼老板往地上一跪,磕头求饶道:“草民家有老小,生意正在船帆上,要是真有胆子去杀人,岂非昏头昏脑家业两空?至于镖师龙三,草民就更没有杀他的道理了,香茗酒楼的食材都购自当地,不曾麻烦过镖师去走镖。”
皇甫冉严厉道:“本官问你,那日你碰巧在黄昏出现在深山附近的考场,又袖带蛛丝,要做何解释?”
酒楼老板神色坚韧,一口咬定:“是那个失心疯的考生胡说八道,草民压根没去过深山。蛛丝就是在这考场里面勾到的!”
皇甫冉理性道:“你去过没去过,本官叫人去查明现场有无断枝和打斗痕迹就知。”
酒楼老板不再辩解,而是紧咬着嘴唇沉默以对。
随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不小心没拿稳,就把自家公子的折扇掉进了木桶里,溅出了一地水花。
比起当头痛骂:“糊涂东西,破坏了案子现场你担当的起吗?”
纪檽峰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本公子的折扇浸水浸坏了无所谓,要是这木桶里面的鱼出了什么差错,倒也成了今日收益的损失了,老板你说是不是啊?”
虽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酒楼老板也不得不应道:“纪公子别拿我说趣了,惹了官司,我有理都说不清,哪里还敢顾及这木桶里面的活鱼?”
“亏得本公子心善。”纪檽峰也不捋衣袖,就直接把双手伸进了木桶里,“将这条大鱼捉出来给你去去晦气,叫做:劫后‘余’生,必有福气。”
哪想这一伸手进去可不得了,不过倒数二十个数的时间,木桶里的活鱼竟然翻白而死!
“这——”副考官倒吸一口冷气。
“大人,我家公子的折扇无毒!”跟班急不可耐地说道,“这鱼死了跟我家公子没关系!”
“陆羽!你好歹毒的心思!”
“这桶里的茶叶,果然是过了一段时间才会毒发,鱼都死了,你还有何狡辩?你不会是想着:要是主考官没有当场喝茶,那就等到下午的考试结束以后,拿着静置过一段时间的毒茶去给副考官大人喝,让他先命丧黄泉吧?”
总镖头高天威一副要操起家伙来把我手刃了的模样,凶煞如狼。
幸好有皇甫冉挡在我前面,才威震住了他。
受了总镖头的话的刺激,副考官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
“你这个行事诡谲,善制茶毒、用茶毒的卑鄙小人!”总镖头越发愤怒,“要想杀多少人来满足自己的‘茶毒之乐’才满意?”
像是一条本就崎岖的道路又多了几重坎坷的岔路一般,案子节外生枝之事越来越多。
似乎每一个人都跟案子脱离不了关系:
天福寺的小僧、青龙客栈的掌柜、香茗酒楼的老板、护国镖局的总镖头;甚至是善变的考生、疯魔的考生、纪檽峰,谁能有底气说出一句:“事不关己?”
我又怎不会因为自己所处的困境而黯然?
功亏一篑说不上,我对拿榜首的执念没有那么深;
功败垂成倒算是,我离所向往的“对茶”之试只差一步,我在茶庐琢磨过无数种——在单独的房间内与主考官论茶的场景,唯独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终结。
我看向总镖头高天威,心里不屑去用语言去反驳他口中的“杀”字。
我对着天穹笑了几声:
陆羽啊陆羽,留在圣上身边奉茶职,不过是伴君如伴虎。
要是现在死于总镖头的刀下,可否自己给自己留一个“为茶殉道”得名声?由此,总镖头满足,官僚们也免了茶案的苦楚,不是两全其美吗?
“把陆羽一并带回衙门去!”副考官决断道,“没有本官命令,谁人都不可探他、保他、释他。”
皇甫冉给我传递过来一个“要隐忍”的眼神,不方便明着给我说情。
我垂了一下眼帘表示会意。
两个官兵押着我往考场外走去。
我在渐行渐远中,隐约听见了礼官和副考官之间的对话。
“敢问副考官大人,主考官大人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等仵作验过之后再运回故乡去。”副考官想当然道,“另外,你写好书信,将今日发生之事详细禀告圣上,记得写明本官和皇甫大人正在全力查案当中,让圣上不必忧心。”
“是。”礼官把话记下了,“可要提及相关涉案者的姓名?”
“杀害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副考官大声道,“到时候真凶查明,你还怕他的名字不会遗臭天下吗?”
“是。”礼官共感道,“下官明白了。”
“这个案子发生在本官眼皮底下,本官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副考官双手一正乌纱,“破案告慰恩师旧情,本官义不容辞!”
“请副考官大人示下,其他考生该如何安排?”
“本官要你写完《告圣上书》之后,再写一份《告考生书》出来,说明最后一试‘对茶’和‘对香’另择时间开考。应是安排在案子告破以后,让众考生不必惊慌,等候期间,再对自己技艺做精进就是。”
“遵命。”
是夜,我坐在县衙内的牢房当中,独对小窗外面的一轮明月。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这种地步,但是内心却始终坚韧。
从怀中拿出侍茶姑娘给的文殊护身符,我无奈一笑:
果然,神佛也有不能保佑人一帆风顺的时候呀!
也许是我陆羽在这次茶试当中,前三关都过的太顺畅了,以至于上天要给我这个大考验,让我经历劫难,方可顿悟茶的“生死之味”。
我感觉到了月光的清冷,小心地回忆起考场上的一幕一幕,好似除了“自我发挥”和“茶我并存”以外,就只剩下“众说纷纭”了。
知我者,谓我才高八斗、茶识渊博,守本心而不逐流。
不知我者,恨我恃才傲物、少年得志,活该遭受牢狱之灾。
越是在心中感慨,越是不可知未来之事。
陆羽的人生不会也不应当败于此,我——
不信天公开眼但信真相可破,不信等待有用但信水落石出,不信人心如铁但信人性本善。
故而我不会在狱中吵闹,也不会在长夜中失眠。
在出狱见到兰儿和回到茶庐之前,我一定会善待自己,自求多福。
因为人生在世,不可输给一时的磨难,不屈不挠者胜,苟命求存者败,折中而对天命者可得来日方长。